公主經幡下的幸福

馮亦斐

我在文成公主廟中的佛像前拜了拜——這座經歷玉樹地震而安然無恙的經堂，昨夜又護佑了我。阿卡從佛像前的案頭上拿起一個小瓶，示意我嘗嘗瓶中之水。水入口如甘露一般，沁人心脾，花兒頓時在我的心里開放

去年7月底，在青海貴南牧場的賽馬會上，塵土飛揚間我突然想起，這個時候也正是往年玉樹賽馬節熱鬧非凡的時刻。惦記的荒草頓時彌漫心野：離開地震三個多月了，那里的人們，怎樣了呢？

于是攔了夜班大巴，再次往玉樹去。晨光里到達結古鎮，看到一輛熟悉的皮卡在路邊等著，心里頓時洋溢起到家的感覺。

回到4月來采訪時留宿過的院落，阿媽阿爸們一圈見過來，果然人們都還好著呢。雖然在帳篷里住了幾個月了，精神還都不錯。老阿媽還在帳篷前搭了一個花架，放著幾盆怒放的鮮花，讓我想起四川震區臨時板房前栽種的幾排小蔥。無論花還是蔥，都是人們“好著呢”的印記吧。

于是在帳篷里的床上放心地倒頭睡了一大覺。起來美美地吃了頓牦牛肉燉土豆后，朋友們說，鎮子上亂哄哄的，我們去草原上吧。

從結古鎮出來，沿著往機場去的路走大約十幾公里，就到了巴塘草原。在進勒巴溝的溝口，一片依山傍水的草原上，幾頂美麗的帳篷云朵般圍著一個搭得高高的塔座樣的經幡圈輕舞飛揚。這里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公主度假村。

原來文成公主廟就在附近不遠處的貝納溝里。我頓時心花怒放，4月的時候就想去看看這座經歷地震而安然無恙的經堂，卻沒來得及，現在卻在咫尺之處偶遇，我拔腿就想去。朋友們卻都說，不急，不急。什么時候去都來得及，先坐下來，喝酒，喝酒。他們說：“當青稞酒在心里唱歌時，世界就在手上。”

從這里可以看到去機場的那條柏油路。馬氏軍閥統治下的玉樹也曾修建過飛機場。那時的工程強征民工。對于軍閥的暴政，玉樹藏人說：“過去認為我們是酥油，但我們是冬天的冰凍酥油。”而在公主經幡下，我見到的藏人，卻都是溫柔的酥油。我這個本不喜歡趕路的人，融化在這酥油里，懶洋洋地打發著日子。

來吃飯玩耍的本地人比往年少了許多，可能因為大家都在救災帳篷里住了太久，不稀罕帳篷了。度假村只有一個廚師小劉，兩個從端盤子到收銀子一肩擔的藏族小伙，和說不清是來幫忙還是來玩耍的各色人等。

每天，從早上起來，我看著他們把這一片草原任意定義成露天的廚房、客廳、餐廳、球場……草地上有一個木墩子，用來當砧板。透徹無比的藍天下，小劉師傅奮力揮刀砍肉，身后飄著五彩的經幡和索朗扎西的音樂，讓人覺得，砧板上的肉的前身，無論用哪一種方式被分解的，都是在上天堂的路上。

木墩子附近滾著一個足球，精力旺盛的客人們來的時候通常會踢幾腳，客人不在的時候我們自己也會踢幾腳。這么大的球場，踢到哪里都不犯規。我偶爾也上去湊熱鬧，沒踢幾腳就跑不動了。

足球有時會歇在一個木桌子下，總會有人坐在那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有一杯沒一杯地喝著。他們用藏語介紹菜譜，卻用漢字記賬。我偶爾會梳起小辮，穿著藏袍，捧著哈達，冒充本地姑娘去大門口迎接外地來的客人，嘴里說著“扎西德勒”，心里暗想千萬不要讓我唱歌啊。

桌子不遠處還有幾個盆子，我喜歡用它們來洗頭，讓黑色的發絲長長地垂下來，“啪”地一下往后甩上去，水珠四散，折射出陽光眼里美麗的世界。然后趴在我最喜歡的墊子上，聞著青草花香，聽著風聲鳥鳴，讓長發像經幡一樣散開，慢慢地風干。那時，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塊幸福的瑪尼石，只是一塊石頭，卻不孤單；沒有刻著六字真言，卻法力無邊。

直到有一晚，我和一只流浪的藏獒在黑暗中對峙。

度假村圍欄之外的草地上和公路邊各有一個廁所，白天我會不辭辛苦地跑去方便，晚上就學著草原上所有的其他動物一樣，隨地隨意。但那一次，我剛跑到護欄外的草地上蹲下，就聽到令人心驚肉跳的低吠聲。

作為藏獒之鄉，玉樹有許多流浪的藏獒。我暗自叫苦。所有人都在的那頂帳篷里燈光溫暖，可是看上去那么遙遠。我動用所有的腦細胞去想脫險之計，最后發現，所能做的只是盡量平心靜氣地暗頌六字真言，求公主保佑。

或許是祈禱起了作用，那條狗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我起身飛奔回帳篷，看著滿屋子享受生活的藏族朋友，想起自己久違的心愿。

第二天，我決定立刻了卻這個心愿。從度假村出來，一進貝納溝，兩邊的山立馬遮住了一大半的草原天空。沿著無人的公路走著走著，突然發現，自己進入了經幡的矩陣。

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壯觀的景象：漫山遍野的經幡，搭在兩邊的山崖上，橫跨馬路上方，看上去低低的，伸手可觸卻又不可及。仰頭望去，經幡縱橫交錯，劃開了上方的天空。飛舞的經幡纏繞著壁立的裸露山體，像是飛天的裙裾。風吹之處，飄來阿卡（當地對普通僧侶的稱呼）們的經頌。在經幡遮蔽的天空下行走，時間不長就會有一種幻覺，不知身在何處。

恍惚中，突然聽到一聲喇叭聲，是4月間遇到的禪古寺的一個阿卡，開著車下來。他見我步行，就調轉車頭帶我去廟里。當幾座白塔穿越經幡觸及視線時，他說，到啦。從車上下來，看到經幡層層疊疊地飄落著，還有山腳下擠擠挨挨壘起來的許多瑪尼石，心如浮塵落地般安靜下來。

廟門口，絳紅色身影來來去去。廟門對面一塊不大的山腳平地上，搭著一些藍色的救災帳篷。文成公主廟現在主要歸噶舉派的禪古寺掌管。禪古寺因為地震被毀，僧人們暫時搬遷到這里和卓瑪邦雜寺附近扎營。阿卡說，等房子造好了，我們就能搬走了。房子什么時候能造好呢？他也不知道。反正該念經的時候還是念經唄。

阿卡帶著我直入廟門。進去后，發現和我想象的恢弘佛堂不一樣，文成公主廟的佛殿很狹窄，似乎是要人們明白，靠近佛并沒有多難，不過想看清佛的面容有時得采取仰視的姿態。

刻在崖壁上的大日如來佛像高達7米多，具有漢地風格，如果不經介紹，很容易被錯認為是文成公主本人。大日如來佛像和廟里的其他幾尊菩薩像，都是文成公主在進藏的艱辛旅途之后，為了表達對暗中護佑她的神仙的虔誠敬意和對當地百姓的謝意，親自制定尺寸和樣式修建的。后來，金城公主又在佛像之上修筑了佛堂和回廊，以保護佛像。

我在佛像前拜了拜，暗自感謝佛祖昨夜的護佑，不計較我毫無章法的祈禱。阿卡從佛像前的案頭拿起一個小瓶，示意我嘗嘗瓶中之水。原來大日如來盤坐著的蓮花座下，有一對相背欲躍但兩尾交纏的藍色獅子。這是從其交尾之處滲出的水珠，被視為有靈性的“甘露”。

水入口果如甘露一般，沁人心脾。花兒頓時在我的心里開放。那一刻，我許愿要像一塊刻著六字真言的瑪尼石一般，盡職地繼續我凡人的修行，在公主經幡下，做一個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