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

1973年,在山東省革委會的主持下,山東大學學報之一的《文史哲》在兩次??髲涂?。郵局的征訂量在短時間內猛增至70萬份,遠超省革委會初定的一兩萬的印刷量。
由于許多讀者堅持不肯退訂,時任《文史哲》副主編的劉光裕不得不三次登門請求山東省宣傳部部長林萍,終于獲準印刷20萬份以饗讀者。
“他說不能再多了,省里沒紙張了。”劉光裕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包括《文史哲》在內的9所高校學報的復刊,源于毛澤東1973年4月的一次談話:“有些刊物為什么不能恢復?學報不要在內部搞,可以公開?!?/p>
劉光裕說,坊間流傳,因為毛澤東問起《文史哲》,才有了這次談話。
在1950年代中期的中國學界,也許有人不知道山東大學,但一定沒有人不知道《文史哲》。
應時而生
1950年代初,中國的學術刊物只有學術界知名民主人士創辦的《新建設》、中宣部理論宣傳處主辦的《學習》、中國新史學分會河南分會創辦的《新史學通訊》等幾家。
1951年春的一個夜晚,在青島市龍口路40號山東大學校長華崗的家里,副校長陸侃如、歷史系主任楊向奎、教師趙紀彬、孫思白等人隨意地聊著天。
他們說起《山大生活》這份四開小報,都認為應該辦一本大型的學術刊物。隨后他們聯系了歷史系的童書業、趙儷生,文學系的馮沅君、蕭滌非、孫昌熙等人,很快得到支持。
山東大學向來以文史見長,30年代就匯聚了如洪深、楊振聲、趙太侔、聞一多、老舍、梁實秋、沈從文、游國恩、吳伯簫等一大批人文學者。50年代,山大文史學科處于黃金期,歷史系甚至出現了“八馬同槽”的盛況,即陳同燮、黃云眉、鄭鶴聲、張維華、王仲犖、趙儷生、童書業、楊向奎八位先生共同執教,為一時美談。
1951年5月1日,《文史哲》創刊的第一次會議,在山東大學文學館二樓西角的一間辦公室進行?!胺睒s學術、提倡爭鳴、獎掖青年學者”成為辦刊宗旨。
大家推舉華崗為社長,副校長陸侃如、文學院院長吳富恒為副社長,歷史系主任楊向奎為主編,編委會由歷史系教師童書業、趙儷生、孫思白、盧振華和中文系教師殷煥先、孫昌熙等人組成,負責日常工作。
在編委會掛名的,還有任中文、歷史、外文、馬列四個系直屬黨支部書記的呂慧娟,不過她不參與具體編輯事務。
《文史哲》一開始為學術交流自主辦刊的同人雜志,不設專職人員,由文史兩系的教師兼任編輯。當時連開會的地方都沒有,只能跑到歷史研究所找地方開會。
第一期《文史哲》出來后,因為沒有刊號,無法通過郵局或新華書店發行,編輯部只好采用最原始的辦法,給全國各大學的朋友們寄雜志,請他們代售。主編楊向奎后來回憶,這種辦法連累了許多朋友,他們只能自己拿錢買下雜志。
編輯部的費用由華崗、楊向奎、陸侃如等人自己掏,除了印刷等費用,還有少量稿費?!皩W校的老師都不給稿費,校外的稿子給少量稿費,最早是每千字三萬元(即三元)。”劉光裕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但編輯們卻熱情高漲。天命之年的童書業工作起來“不舍晝夜”,為保證《文史哲》不脫稿,有一次連續工作幾天幾夜;中文系劉景農的脾氣“迂緩”,校對最慢,但絕對正確。
“我跟楊向奎先生關系很好,他任歷史系主任,又是《文史哲》主編,講課、搞運動忙得不得了,他就隨身帶稿子,搞運動、開會他都在看稿子?!眳位劬陮Α吨袊侣勚芸氛f。
當時的每一期文稿,都先由楊向奎看過,再送到華崗那里終審。有時,為保證及時付印,華崗還會連夜突擊改稿。
領銜史學界“五朵金花”論戰
據副社長吳富恒回憶,華崗之所以創辦《文史哲》,并不僅僅是為了開辟新的學術園地,他要通過《文史哲》打破舊有的、單一的學術模式,建立起一種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指導下的新的學術范式。
1950年4月出任山東大學校長兼黨委書記的華崗1930年代曾任《新華日報》總編輯,后任中共南方局宣傳部長,1945年出任國共談判中共代表團顧問,是中共黨內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史學家。
據山大學生回憶,當時華崗定期在學校廣播站前的露天階梯廣場作時事報告,系統講解馬列主義。他口才極好,理論豐富,深入淺出,有理有據。臺下聽講的,從山大副校長童第周、陸侃如到普通學生,人山人海。
“學習馬列主義成了山大的一種時尚,像先秦史學者童書業可背誦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蘇共編寫的《聯共(布)黨史》‘四節二章,校園里無人不知。”劉光裕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從《文史哲》第1期到第35期,華崗發表了近40篇馬列理論文章,幾乎每期都有。雖然他反對為學術而學術的超階級、超政治的“純技術主義”,但他認為,讓人們接受馬列主義最好的方法與途徑,是自由討論或辯論。
后來任山大社會學系主任的徐經澤,年輕時曾跟隨華崗從事馬列主義教學工作。他記得,有一次,華崗明確地對他說,馬克思主義也不能“定于一尊”。又說,斯大林也是有錯誤的。這不免讓徐經澤大吃了一驚。秉直較真的個性,也使華崗在后來的政治運動中飽受沖擊。這是后話了。
《文史哲》一創辦,就連續發起全國性的史學大討論。如何劃分中國的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古史分期問題,是其中第一次。
1951年7月,童書業發表《中國封建制的開端及其特征》,提出中國封建社會始于西周的觀點,對“戰國封建論”、“魏晉封建論”等提出挑戰,拉開了討論的序幕。
古史分期問題,因其背后是如何用馬列史觀解釋中國歷史發展的問題,幾乎吸引了整個史學界參與討論。除了山東大學歷史系的楊向奎、吳大琨、趙儷生等人外,郭沫若、范文瀾、翦伯贊、侯外廬、何茲全、周谷城等著名學者也紛紛撰文,加入論戰,論戰持續至1956年仍未結束。
這場大討論也引起了日本學界關注。據曾與歷史系主任楊向奎同住一屋的山大中文系教師路遙回憶,有一天,楊急急忙忙對他說,北京來電話,讓寄50本《文史哲》去,預備郭沫若赴日考察時,應日本學界之請求帶去。
1951年9月,《文史哲》發表了歷史系教授趙儷生的《武訓當時魯西北人民的大起義》,又拉開了一場關于農民戰爭史的討論。此后,在50年代中前期,他陸續發表了《北宋末的方臘起義》《明初的唐賽兒起義》《北魏末的人民大起義》《論隋末農民大起義的幾個問題》等13篇文章,被認為代表當時中國高校農民戰爭史研究的最高水平。趙儷生的學生、學者秦暉稱,這一研究范式直到上世紀80年代仍主導該領域。
中國古史分期、農民戰爭史和1953年的資本主義萌芽的大討論,與中國歷代土地制度、漢民族的形成一起,史學界的這5次大討論,被稱為建國17年的“五朵金花”。其中,前3朵花均由《文史哲》領銜發起。
在華崗的主持下,《文史哲》影響力日盛。1951年,時任上海市長的陳毅在一次宴請中,盛贊《文史哲》開風氣之先,各高等院校應當效仿。他稱,一個綜合性大學就是要做到教學與科研并重,并將成果公之于眾。學者季羨林后來曾如此盛贊《文史哲》:“在上面發表一篇文章,有一登龍門之感。”
被兩個“小人物”推向鼎盛
1952年,由于《文史哲》財務困難,華崗向山東省委統戰部和青島市委請求支持。上面一次性撥給2000萬元(即2000元),才渡過難關。從1953年第2期開始,《文史哲》被定為山大學報之一,經費從此由學校負責。
從1952年起,《文史哲》開始設立專職編輯。第一個專職編輯葛懋春回憶,一次他和楊向奎去華崗家匯報工作,華崗提出一個編輯原則:盡量使每一期刊物上出現一個新作者。
李澤厚第一次在《文史哲》發表文章《論康有為的〈大同書〉》時,剛從北大哲學系畢業不久,是中科院哲學研究所的實習研究員。他的文章認為,《大同書》反映了康有為早期的資產階級民主自由思想,是進步的。他與持相反觀點的湯志均(后任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在《文史哲》上公開辯論,一舉成名。他說:“后有國外朋友來信,以為我已是教授,其實我還是實習研究員?!?/p>
而李希凡第一次在《文史哲》發表文章《典型人物的創造》時,不過是山大中文系二年級學生。
1954年,26歲、大學剛畢業的李希凡與23歲的中學教師藍翎,在《文史哲》上發表了《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它》,意外成為一場政治風雨的開端,也意外地將《文史哲》推向鼎盛。
在這篇文章中,李希凡將馬克思主義方法引入紅學研究,批判了俞平伯當年3月發表在北京《新建設》雜志上的《紅樓夢簡論》。他認為俞平伯“未能從現實主義的原則去探討《紅樓夢》鮮明的反封建傾向”,“離開了現實主義的批評原則,離開了明確的階級觀點”。
此文被毛澤東看到,被認為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
1954年10月16日,毛澤東寫下《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贊揚了李、藍“兩個小人物”(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周揚以“小人物的文章”為由不同意《人民日報》轉載此文),并稱:“這個反對在古典文學領域毒害青年30余年的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斗爭,也許可以開展起來了。”
自此,一場批判胡適的全國性運動展開了。
運動開始時,呂慧娟正在北大進修。她記得,北大專門辟出了一間五六十平米的屋子,展出胡適的著作文稿,供師生批判。但她十分驚訝,為什么兩個年輕人的文章會有如此大的影響?
事實上,早在1952年,《文史哲》就陸續發表了陸侃如《紀念五四,批判胡適》等文章,從1952年至1954年,批判胡適實用主義的文章有6篇之多。
“現在看起來,其實那篇文章不過是《文史哲》‘敢為天下先、勇于挑戰權威的普通文章?!眳位劬陮Α吨袊侣勚芸氛f,“原本只是學術層面的討論,被政治利用而已?!?/p>
從此,《文史哲》名聲大噪,走向鼎盛。1955年至1956年,被作為國家代表圖書,贈與蘇聯科學院圖書館、英國倫敦大學東方與非洲學院、日本名古屋大學文學部等。
“不想給老前輩丟臉”
1955年,“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爆發。公安部從胡風日記里得知,華崗與胡風在1937年至1940年間互訪頻繁,并有通信來往。8月25日,華崗以“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和“向明(中共山東分局代理書記)反黨集團成員”的罪名突遭逮捕,從此開始了10余年的監禁,1972年在山東監獄病逝。1980年,獲徹底平反。
“華崗被捕后,山大許多著名教授紛紛離開學校?!眲⒐庠Α吨袊侣勚芸坊貞?,“副校長童第周去了中科院生物研究所,楊向奎去了中科院歷史研究所,吳大琨去了人大歷史系,趙儷生去了蘭州大學歷史系?!?/p>
1958年,學術界開始了“厚今薄古”運動。
6月,《文史哲》進行整改,聲明特別歡迎“結合當前政治運動”“學習研究馬列主義”“深入批判資產階級”“分析批評現代文藝作品”的文章。據統計,當年一共出版12期,其中關于“反右”斗爭的文章17篇,關于思想批判的23篇。但是,仍被批判“很少配合政治運動”“為學術而學術”。
1959年1月,《文史哲》???。
1973年,《文史哲》復刊。原副社長吳富恒擔任主編,擔任副主編的劉光裕此前在山東省革委會的寫作班子任職,因政治好、業務能力強被調來負責《文史哲》的復刊工作。
出于長久以來對《文史哲》的敬意,“不想給老前輩丟臉”,劉光裕希望在彼時各種條件的限制之下仍能保有一點學術氣息。復刊第一期,沒有轉發中共十大的文章,也未刊載工農兵文章,排版上沒有加黑加粗體,并在郵局征訂時,附上了該期目錄。
這期的征訂量,達到了《文史哲》有史以來的最高:70萬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