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

張海龍

所謂社會，就是江湖。江湖是傳說的浪漫，社會是逼人的現實。所以你看，闖社會并不像古龍金庸小說里的俠客們行走江湖，輕裘肥馬，仗劍天涯，快意恩仇；闖社會，突出的是一個“闖”字。

我見到那個傳說中的大佬時，他正坐在這城市的27層唱歌。那是這間夜總會里最大的總統套包廂，卻只坐著他一個人。孤獨感向四周蔓延開去，就像南方華而不實的小餛飩，僅一點兒精肉餡突兀地戳在那張大面皮里。包廂門口分立著兩個一襲黑衣的男青年，眼神凌厲，一言不發。大佬身體肥胖，渾身贅肉橫生，威嚴而有煞氣，就像一座拒絕融化的凜冽冰山。

他輕點食指讓我坐下，手持話筒繼續唱歌。那是首呂方的抒情慢歌《朋友別哭》：有沒有一扇窗，能讓你不絕望？看一看花花世界，原來像夢一場大佬唱得相當動情，在空蕩蕩的總統套包廂里，幾乎有些聲嘶力竭。

一個威鎮四方跺腳地顫的大佬，卻唱這種柔情萬端輕嘆人生的歌曲？這中間反差也太大了吧！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放下麥克風，端杯邀我共飲茅臺。大佬惜字如金，重點交代了三句話：一是隨便玩隨量喝；二是酒是水錢是紙；三是別著急慢慢混。

這城里誰都知道，夜總會是大佬的眾多產業之一，日進斗金之地，來客成分復雜，據說上頭有人。夜總會里響過槍，也死過人，但一點兒不影響生意，小姐們照樣胸臀堅挺。不管什么場面，大佬都罩得住，他是手眼通天之人，從來氣定神閑，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話說大佬是個苦出身，年輕時在火車站廣場上拉板車賣苦力，為幾塊錢都能抄起鐵鏈搏命，因為出手夠狠卻行事仗義，所以就成了板車幫的頭兒；熟悉并控制了廣場地頭后，他就倒賣車票成了黃牛，并且給黃牛們立了規矩，錢要賺但不能過分，這樣生意才長久；黃牛當了幾年，跟鐵路上的人混得爛熟，于是換了制服上車當了列車員，走私賺了第一桶金；他從火車上下來，接地氣兒重回人間，人間萬事吃喝最大，于是選擇開餐廳；借著飯桌攀交情，他接了很多裝修單子，都是大活兒，一單就是幾百萬上千萬；干大活就有大風險，給他活兒的官員出事兒被抓，他撂下生意帶上錢就跑路了十數年之后，風聲過去塵埃落定，他低調回來，生意照做，風生水起，從前的潛規則還是照樣起作用

大佬年歲漸長，頗有英雄暮年之意。偶有酒后頹唐，他也話多起來。說起闖社會，他說就是下了河才知道摸石頭——想當大佬得學曹操和劉備，一個心黑，一個皮厚，必要時還得學會當孫子。

遙想當年出道之時，他在燈光昏暗的按摩房拜見自己人生中第一個大佬，聽背上插著滿滿火罐的他談人生。那位大佬滿背黑色圓形印記，就像歲月留下的成排彈孔。按摩師說，印記越黑，毒氣越重。

他從不拔火罐，他的排毒方式，是獨自卡拉OK放歌一曲——有人輸，有人老，到結局還不是一樣？悖論是，他從來沒有朋友，卻總讓朋友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