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人低估了新納粹

余澤民

最近我忙于翻譯、采訪和拍片，目的大同小異，都想為華人移民代言，幫助外族人融入社會，也促使當?shù)厝私邮芡庾逡泼瘛?/p>

我參加了一個私人教育機構(gòu)申請的歐盟一體化項目，將《歐盟現(xiàn)代海關(guān)法典》譯成中文，分發(fā)給當?shù)厝A商，既讓他們了解法律做合法生意，也教他們用法律維護自身利益。試想，在金融危機的關(guān)口，歐盟能撥出資金幫助某國移民，這種體恤還是挺讓人感動的。

另一件也是歐盟項目。維茲納是位匈牙利的獨立制片人兼導演，三年前我曾跟他回中國拍過紀錄片。這次，維茲納通過投標從歐盟拿到一筆資金，準備拍攝一組反映非歐盟移民融入歐盟文化的人物短片。他挑選了10位非歐盟國移民，他們中有精通柯達伊教學法的日本人，有會做匈牙利魚湯的越南人、有研究當?shù)孛耖g刺繡并將之摩登化的蒙古人、有種葡萄釀美酒的摩爾多瓦人??還有我，不僅愛泡咖啡館，還將匈牙利咖啡館的歷史、文化寫進書里的中國人。維茲納想通過這部片子告訴同胞，外族移民不僅能夠融入當?shù)匚幕疫€能宣傳并發(fā)展它，應接受移民，尊重移民。

還有一位吉卜賽族電視導演找到我，請我參加一次別出心裁的“童話大連講”。他請來14位在匈牙利生活、工作的外國人，讓每個人用母語講一小段，然后像民歌大連唱一樣串在一起，講述一個匈牙利的愛情童話。短片不僅將作為公益廣告在電視臺播放，還會放到一個叫“屬于這里的人們”的網(wǎng)站，呼吁當?shù)厝私蛹{外來移民。

顯然，這幾樁事湊到一起并非巧合，因為這幾年極右主義思潮日囂塵上。從歷史上看，經(jīng)濟低迷總伴隨著極端民族主義抬頭，眼下的金融危機為新納粹的壯大提供了培養(yǎng)基。

三年前的夏天，我曾接到一位陌生女子的來電，約我見面。我問什么事情，對方莫名其妙地反問我：“你不會支持新納粹吧？”我怔了一下，被問得惱火：“當然不！”“那你應該見我一面。”于是出于好奇，我約她次日在布達佩斯市中心的李斯特廣場見面。

這位約我相見的女士叫尤安娜，是來自波蘭的先鋒導演，想邀我在她的新片里擔任個角色：“因為你是中國人。”

在一家咖啡館坐下，尤安娜給我講了拍片動機：不久前，她來匈牙利參加藝術(shù)節(jié)，遇到新成立的新納粹組織“匈牙利衛(wèi)士”公開集會，千名男女黑衣黑褲黑帽黑靴如軍人一樣整齊布陣，并打出二戰(zhàn)時期作為匈牙利納粹黨旗使用的“阿爾帕特王朝紅白條旗”。回到華沙，她每跟朋友提起這件事都感到心悸，出于藝術(shù)家的使命感，她開始策劃一部新片。她計劃挑選18位代表“少數(shù)者”的、住在布達佩斯的少數(shù)民族或外國人，先就新納粹話題進行訪談，然后安排他們與兩位代表“多數(shù)者”的極右團體成員一起做一次空中飛行和草地野餐，然后請兩位“多數(shù)者”談談自己成為“少數(shù)者”的感受。整個過程會剪接成一部紀錄片。我很欣賞尤安娜的想法，在歐洲生活了十多年，我對新納粹的警惕和恐懼不言而喻。

參加拍攝的18位“少數(shù)者”有德國人、英國人、敘利亞人、俄羅斯人、剛果人、蒙古人、阿拉伯人和吉卜賽人，而“多數(shù)者”是兩個身穿皮衣的光頭青年。

大轎車將我們拉到郊外的一個小型機場，那天風大，而且陰天，草坪上停了一架60年代蘇聯(lián)生產(chǎn)的米格飛機，機艙門上方的機身上清晰地寫著：軍事博物館館藏。兩個漢子剛將螺旋槳的帆布罩卸下，然后一左一右，用人力轉(zhuǎn)動機頭兩側(cè)的螺旋槳??尤安娜身穿空姐制服，一臉微笑，說我們將沿多瑙河飛行，在斯洛伐克邊境掉頭回來。

飛機起飛，一度平穩(wěn)，尤安娜為大家倒水倒酒。在多瑙灣上空，當我們繞著維舍格拉德城堡飛行時，氣流的顛簸加上機身傾斜，兩位乘客開始嘔吐，坐在我身邊的黑人攥著座椅扶手，眼露驚恐，我強做鎮(zhèn)靜地沖他微笑。

一小時后，飛機終于回到地面，我們就像在空難中死里逃生的幸運者一樣瘋狂鼓掌。下了飛機，看到草坪的一角鋪著毯子，擺著一圈座墊，長桌上已備好豐盛的自助餐。大家一小時前還彼此陌生，經(jīng)過一段共同的歷險，彼此有了攀談的話題，熱烈得就像老友聚會。忽然，攝影師丟下盤子刀叉，抓起攝像機沖向跑道。原來，一位光頭青年跟一羅馬尼亞女孩聊得熱烈，一時興起，帶她在跑道上瘋狂飆車??散去時，大家擁抱吻別，互留電話，兩個光頭青年也不例外。

幾個月后，尤安娜帶著剪好的片子回到布達佩斯舉行首映式，看片的時候大家意見不一：有人懷著和尤安娜一樣的擔心；有人覺得小題大做，說歐洲人不可能重復二戰(zhàn)的歷史；也有人認為，既然是民主體制，那么不管極右極左都有權(quán)存在。

不久前，挪威發(fā)生的冷血槍擊案，更讓歐洲人大驚失色，震驚之余憂心忡忡，因為大家突然意識到：自己低估了新納粹的勢力。

(作者為作家、翻譯家，現(xiàn)居布達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