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國英
傳統鄉村社會要的不是轉型,而是解體。不顛覆傳統村莊社會結構,把鄉村治理轉變為城市治理,我們就永遠不能擺脫所謂的“三農”問題
記得一位思想家說過,如果理論與現實不一致,那是現實錯了。這個看似荒誕的說法,其實有很深的道理。自然,思想家說的不是隨便什么理論,而是在思想家看來經得住證偽的理論。但現實會何錯之有?其實還真可以錯。任何所謂現實,在被成為描述對象時,已經成了主觀的東西;當我們說現實錯了的時候,其實是指人對現實沒有看清,只看到了“偽現實”。
全世界存在一個巨大的“現實”:絕大部分國家有一部比較標準的符合民主政治原則的“憲法”,但其中大部分國家的社會結構是“部落化社會”。在我看來,部落化社會與民主政治的結合,就是“偽現實”。同樣地,我國在農村社會推進民主自治,也有大量反映輝煌成績的文獻,但實際上對這件事的判斷并不簡單。
我自己的理論研究表明,決定民主政治興起的是社會的需求,而不是所謂百姓素質的變化。民主政治只是解決共同體治理的一種方案,且需要一定的歷史條件相匹配。民主政治的需求產生于市場化的社會。這種認識不是讓我們對民主政治的前景感到灰心,相反,中國社會因其市場化和城市化的縱深推進,對民主政治的需求也隨之迫切;民主政治的前景會更加光明。
在傳統村莊社會嵌入民主制度,的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在傳統村莊社會,村容村貌的維護主要靠宗法關系發揮作用;為數不多的公共支出則依靠鄉紳捐助和宗教勸慰實現;村莊內部糾紛的處置以及其他公共事務的主持仰賴各類鄉紳,他們就像“志愿者”。這種治理方式比民主政治的成本低?!吧贁捣亩鄶怠边@種民主政治原則的應用在傳統村莊顯得奢侈。民主政治更需要在市場化社會運用。調查表明,農民選舉村干部的主要目的是想通過自己的選票影響物質利益分配,約束村干部侵吞集體財物。這只反映了現代社會關系開始沖擊傳統村莊社會,并不意味著鄉村社會有了強烈的民主政治需求。
從世界歷史大視野看,民主政治的規則發端于上層社會,它替代基層社會的傳統規則需要漫長時間。一個國家可以有一場民主革命,或可以有一部民主憲法,但其社會治理方式與民主政治完全可以風馬牛不相及,例如印度社會大抵如此。臺灣民主政治發育不平衡的事例也很能說明問題。陳水扁的選民基礎是臺灣農民,而陳水扁是一個踐踏民主政治的人物,臺灣農民擁戴陳水扁多少說明了農民群體對民主政治的認知水平。當前中國社會結構的變化速度不僅超過印度,也超過美國相應歷史階段的變化速度。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規律不允許我們拖延民主政治改革的時間太久。
近幾年,筆者所在研究機構做了一項范圍較大的調查,結果表明,中國農村的民主政治發育程度與市場化程度呈正相關,就是說,一個地方農村經濟的市場化程度越高,民主政治的發育狀況越好。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基于中國大的社會體制背景,即使民主政治發育比較好的地方,也有明顯的局限性。進一步的推論是,中國社會正在加速告別傳統鄉村社會,因此也日益強烈地產生對民主政治的需求。
“偽現實”的情形還有很多。例如,我們常說的農村,有的并不是真正的農村,而是典型的城市社會;有的則還保持了傳統村莊社會的形態,僅僅是部分地引入了現代語言系統?;\統地講民主政治和鄉村社會如何結合,遠不是真實情形。傳統鄉村社會要的不是轉型,而是解體。這個過程在中國正在發生。我國很多村莊已經不是“農業共同體”,而是“工商業共同體”或“雇傭工人共同體”。它們越來越變成虛假的農村,但同時又不是“真實的城市”。解決這種社會的問題,當然不是“鄉村治理”的范疇,而應屬于政府治理或城市政府治理的范疇,可我們偏偏把“鄉村治理”掛在嘴上。經營市場化農業的農民,也應該屬于城市治理領域;他們應該是“城外市民”。不顛覆傳統村莊社會結構,把鄉村治理轉變為城市治理,我們就永遠不能擺脫所謂“三農”問題。
討論至此,我還是不免感慨。人世間是有普遍規律的。盡管這個世界的人們生活于不同的共同體,且人們往往對自己所在的共同體有認同,而對其他共同體多少會有敵意,但任何共同體的發展演變的規律卻是相同的。生活于不同共同體的人們也會有普遍的價值觀,只是在利益沖突中多數人會依據生存第一的原則對自己的價值判斷序列及相關行為作出調整。我們通常所說的理論,其重要內容之一也就是對類似普遍的人類價值觀所作出的概括。理論的普適性程度越高,其具有的信念意義也就越強。有了信念,我們就不會被種種“偽現實”所迷惑,使我們在走向文明的道路上迷失方向;有了信念,也可以使我們在改革實踐中避免無休止地搞“試點”,果敢地推進改革?!?/p>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