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曬就有人傷

蔣方舟

昨天我在機場候機廳，班機延誤。我旁邊的中青年男子開始低聲發牢騷，好半天我才明白他在跟我說話，我胡亂回應了幾句。那人忽然大受鼓舞，砰然撂倒他的大行李箱，翻箱倒柜撤了一地衣服褲子，找到個埋藏在最底下的公文包，再打開取出一個小包，翻出一個相機。他滿頭大汗，亢奮欣喜地潮紅著一張臉，開始給我看他的照片：他在郊區的房子前舉v字，他在親戚的鄰居的車前舉V字，他在東方明珠前舉V字，他在阿聯酋某油田前舉V字……

一共一千多張照片，大概涵蓋了他近十年生活中每個愜意自得、羨煞旁人的時刻。我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招致此禍，讓他以為我對他的生活很感興趣。我心想這真是一個怪人，簡直有暴露狂，引吭高歌自己每個能得瑟的片段。

機場v字男的方式只不過密集和拙劣了些，企圖在一分鐘之內把憋足的旅游展覽項目以快進方式播放完。可是仔細一想，我發現我們其實每天都在被迫窺視他人的生活。更多的時候。我們是不知不覺地成了手拿望遠鏡偷窺對面窗戶的人，在不自知的情況下。被迫評論，被迫贊頌，被迫羨慕嫉妒恨。每個日出的時候，都有被他人曬生活所傷的受害者，在某個黑暗的角落咬牙慪到吐血。

比如，放假的時候，我回了家。我們家萬年如一日地沒有變化，我每天在狹小的家中打轉，惶惶不可終日，無助如過街老鼠。我生活得越是暗淡萎縮，對他人的生活就越是感興趣，總是疑心此時別人的生活比我好，別人的日子比我多彩，形同受虐。我忍不住登上校內網，看同學在空間貼出的照片。看他們出國旅游，購物敗家，吃西餐中餐，看他們曬朋友、曬家人、曬小狗、曬包包、曬陽臺上的葡萄架……漸漸地，我的曬傷點變得很低。起初，只有出國的同學讓我自慚形穢，到了后來，看到別人一臉幸福狀地吃甜品都把我刺激得不行，半天才能緩過勁來。

過大部分人過不了的生活，這本來是明星們區別于一般人的特征，來自他人的崇拜是他們賴以為生的養料。可是現在，普通人靠博客、靠播客、靠微博、靠校內網、靠世紀佳緣、靠網絡相冊……有意無意地曬自己，也能用優越感搭起高高的階梯。傷人于無形。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生活拿不出手，曬無可曬。本來想曬曬淘寶里買的新衣服，但手機里可憐的自拍，總是在宿舍陽臺上不干凈的鏡子前完成，身邊環繞著臉盆、掃帚、鞋架……這樣一想，我們的生活進入一種十分變態的網絡新紀元，那就是窮困潦倒，曬無可曬，只好選擇遁形。我們的生活是由一派奢華和光鮮靚麗組成的虛幻世界。

無論是炫耀著曬生活的人，還是去窺視他人生活的人，驅動力都來自自己本能里惡劣的一部分。劣根才能使人上癮。于是我們無法自拔地陷入“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境地。

古代傳說里有種夢貘，靠吞食人的夢境為生。而現代。新的物種已經出生，它生命的動力來自吞食他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