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1年6月14日上午
地點:上海外國語大學逸夫會堂
主辦方:上海外國語大學
合作組織:北京塞萬提斯學院、上海99網上書城
尊敬的校務委員會主席先生,尊敬的老師們,非常尊敬的易瑪?岡薩雷斯女士,各位外交官先生們,女士們,先生們,各位親愛的同學們,我首先想講的話,當然是感謝上外能夠有這樣的熱情來接待我,能夠給我顧問教授這樣的名義。當然,我希望能盡力,對得起這份尊重。在這里,我要向老師、院長以及我的各位同事表達感謝之詞。
能夠到這個地方來,到一所培養老師和未來筆譯、口譯以及專業人員的學校,這對一位西班牙作家來說,是非常令人感動的。這里所用的西班牙語,就是我寫作的語言。而且,西班牙語國家的人是非常以這種語言為自豪的。它不但是能在五個大洲進行傳播的語言,而且是全世界5億人正在講的語言。西班牙語就像一個傳播器一樣,傳播了現代、現代化,而且傳播傳統非常悠久的文學、文化。在上百個作家中,在全世界不同的地方,以西班牙語進行創作的作家的故事,使得我們當代文學更加豐富。通過(這種)文化、文學(的傳播),使得讀者能面對現實的殘酷以及夢想。在今天的講座上,我想告訴大家的是其中一位作家的故事。
75年前,我出生在秘魯南方的一個城市,叫阿列基帕市。我非常喜歡自己誕生的這個城市,因為它有很多的故事。我1歲的時候,就離開這個城市了,后來搬到玻利維亞去,我10歲之前都在那兒度過。5歲時,我就開始閱讀了。開始閱讀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而且是非常棒的一個關鍵的轉折方式。我認為它是一個非常神奇的方式。你能夠了解單詞的意思,把這些句子變成形象,通過這些形象你能知道其他人的生活,在時空進行旅行,把我的生命融入到其他的令人驚奇的、非常棒的、神奇的生活中去。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偉大的發現。這些閱讀,使我的少年時代充滿各種各樣的傳奇。這些閱讀,這些冒險的故事,我可能不記得了,不過,可能是天生的對文學的愛好吧,我看到這些少年時的故事時會做一些補充,比如有些結局我不喜歡,我就自己把結局給改了。母親告訴我,這就是我最初的寫作。對文學的愛好、天賦體現得這樣早,可能是因為我還是很早熟的吧。我記得,閱讀對我來說,是一種熱情、一種激情。從少年時代就開始了。給人感覺像陽光前來照亮了我的青年、少年時代。閱讀對我來說,非常強烈地豐富了我的生命、生活,使得我產生一些想法,(設想著)能夠成為一個作家。
在那個時代,對一個拉丁美洲年輕人來說,能從事寫作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文學是不能夠吃飯的一個工作。你不能靠這個工作過活。我所知道的絕大部分的作家只是在一些節假日、星期天的時候寫作。也就是說,他們是有比較自由的職業的,有能糊口的工作,比如律師、公務員、外交人員或者大學教師。他們只是利用業余時間寫作。除了工作時間之外,他留出一些時間進行寫作。當時我也是這樣的,我想做一個比較自由的職業,比如律師、教書或者是新聞專業。但我的天賦給我的這種愛好,是文學。所以我做了不少工作,從年輕時,我做過不少工作,當時我只是利用空余時間、周末時間、放假時間進行寫作。
他們中的很多人寫的都是詩歌,因為詩歌是最早的文學模式。正如其他所有作家一樣,我開始寫的也是詩歌,我也不例外。但是后來我發現,我很難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阿根廷的博爾赫斯曾經講過,詩歌只允許卓越。等后來,我發現我不能做卓越的事,所以開始寫散文。從那時起,我只讀詩歌,但不寫詩歌了。我覺得詩歌必須達到一種完美,在其他方面很難達到的一種完美。所以散文作家總是偷偷地羨慕詩人,因為我們意識到你寫再好的散文,也不能達到詩歌這種完美的境界,這種純潔、連貫。
50年代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有很多阿根廷劇團在利馬進行演出,阿瑟?米勒的一個戲劇《一個推銷員之死》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受到它的啟發,我馬上動筆寫了一個小小的戲劇,叫《印加的逃逸》,然后搬上了舞臺。但在當時的秘魯,戲劇表現是非常少的,所以我就改而寫一些故事、短篇小說。在那個年代,拉丁美洲是非常不統一的,分割的,特別是從文化角度來講,在秘魯我們不知道在智利、哥倫比亞等鄰國有什么詩人或者小說家、戲劇家,有些什么創作。我們所讀的,都是從歐洲過去的東西。在那個年代,我們認為自己還是秘魯人,是哥倫比亞人,我們沒有成為一個集體。那個時候我的夢想,是能夠離開秘魯到歐洲去,特別是到巴黎去。我跟那個時候很多年輕人都夢想著能到巴黎去。巴黎給人感覺是藝術、文學的殿堂。很多年輕人特別是有文學天賦、有藝術才能的人,都有那個天真的想法。成為真正的作家,一定要到巴黎生活。因為在那里能夠變成藝術家,變成作家。
大學完成后我有幸在西班牙讀了博士學位,然后到巴黎住了7年。這7年對我的培養是非常重要的。從文化角度講,我欠了巴黎很多東西。但我在巴黎發現了拉丁美洲,這是非常重要的。從文化角度講,秘魯只是一個省,拉丁美洲社區一個非常大的省。我發現很多拉丁美洲的作家都在巴黎,或者至少在巴黎逗留過。在那個時代,那里住過阿根廷的胡里奧?阿里特薩,還有卡彭鐵爾、聶魯達等。我開始感覺到自己是個拉丁美洲作家了。我發現拉丁美洲作家不光有一些共同的問題,還有語言、文化上的共同點。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歷史,也有一個共同的問題。同時,在那些年里,有很多的小說進行了非常深的革新,包括形式、技術、敘述的方式都發生了革新。那是充滿熱情的年代,是一個重新認識自我的過程。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寫了第一部小說,叫《城市與狗》,講的是一個軍官在學校的經歷。
很久以后我發現,我從那時開始總是通過同一個方式寫作。這是和其他作家的不同。比如說他們寫的是一個你想象中的過程,但對我來說,寫作一直都是從記憶中的影像出發的。你有一些經歷、有一些記憶,可能有些東西還是很神秘的,能激起我的想象、幻想,給我一些暗示、想法。有些影像、經歷可能是令人痛苦的,但情感豐富。我在軍官學校待了兩年。秘魯是一個分割得很厲害的國家。比如地理上,海岸、山區、熱帶雨林地區,分割得非常清晰。另外從社會經濟角度來說也是很分割化的,有的地區非常繁榮,但更大一部分是和西方化的秘魯沒有任何聯系的。那個時候(整個)拉丁美洲也是這樣的,像秘魯一樣非常分割化。我是資產階級家庭出生的,(最初的時候)我對秘魯的印象是非常片面的。我并不真正了解這個國家里發生的很多事。我小的時候在萊昂士巴士官學校呆過,當時(那所學校)有來自所有地區的人,包括了各個階層。有比較優越階層的,讓很反叛的孩子去受軍訓,希望他們成為軍人。還有一些是農民。當時獎學金比較廣,能使比較貧困的人進入這個軍事學院。這個學院就階層來講就像一個小型的秘魯。當然軍事紀律非常嚴格。(不管你對它)有偏見也好,有仇恨也好,各種各樣的社會階層的東西都在那里顯現,有些很暴力化。這個經歷并不是很好的回憶,并不開心,但給我印象很深刻。在那里,我了解了我出生國家的情況,秘魯社會的暴力情況、分割情況。對我來說,從某種意義上講,(那里的生活)就是我原先讀的小說中的冒險情景,我在那里就夢想著哪天我寫一部小說,利用我那種經歷。所以《城市與狗》就是根據在那里的真實經歷寫成的。是在1958年到1961年之間寫的。我寫故事,都是通過這種方式寫的。可能生活中的某些東西,有的影像在我腦海里留下了。對我來說,有些神秘的影像能夠激勵我來做這些文學的創作,進行幻想、想象。當然,還要通過很多的工作——修改,寫了再改,改了再寫。這樣一個小說就成形了。
其實,我寫小說還是很花工夫的。剛開始的時候我很不自信。特別是寫一個故事的時候。特別是開頭部分,每次都要(重新努力),努力使我自己確信自己是有能力的,能夠克服自己的困難把這個故事完成,克服自己的這種不自信。我非常敬佩一些作家,不光他們的天才、他們獨特的創作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同時他們也教了我很多東西。比如19世紀法國著名小說家福樓拜,我1959年一到巴黎就看了他很多書。我非常喜歡《包法利夫人》,福樓拜的作品我都讀了。但他的一些書信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這些書信記錄了一天天發生的事情,在福樓拜每天寫的信里,除了愛情之外,還使人感覺到通過書信可以了解他如何構建他的小說。給人感覺他好像是一個沒有什么天才的作家。他是通過努力,通過堅持建造了他的才能。他是非常執著的,而且是自我批判的。通過這種努力,一部作品剛開始可能非常貧乏,沒有什么色彩,但你逐漸將它完善,直到成為一部杰作,天才之作。福樓拜的(這些書信)作品對我非常重要,對我的幫助很大。(我從中了解到),如果一個作家沒有天才的話,通過努力、通過恒心也可以產生才能。對我來說,福樓拜(確認過)的這一點是非常基本的一個概念。所以我覺得他是最偉大的文學大師。
還有一個美國作家,我非常崇拜,他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特別是他對拉丁美洲的影響,還有對法國文學的影響,威廉?福克納,就是他,把我迷住了。他的散文、故事的影響面、力量感,他的作品的聰明的建構,那是能讓人感知到它的真實性的。我的第二部作品《綠房子》,從格式、形式來講就是受了福克納的影響。我和人類學家一起去了秘魯熱帶雨林,去亞馬遜河印第安人部落,在那里旅行了幾個星期。那兒對我來說,是一個新的面孔,還有一些沒有被馴化的大自然,有些部落可能還在石器時代,只有很少的現代化的特征。但是非常漂亮,風景非常棒。回到歐洲的時候,很多影像留在我的腦袋里,特別豐富。我的第二部小說《綠房子》之后,《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還有《敘事者》,這三部小說都是和我那個經歷相關的。和《城市與狗》非常客觀的情景不一樣,《綠房子》都是很主觀的,有不同的敘事者。你能看到散文的風格。通過散文的風格,能在小說中看到一個一個(層級式的)厚度。有熱帶雨林中迷宮式的風景,還有跟過去相關的一些傳奇,這個小說除了講熱帶雨林的一些故事,還講秘魯其他的海岸地區包括北部沙漠地區可能發生的故事。它能(讓人感受到秘魯),了解(它的)多樣性、復雜性,秘魯這個國家非常多樣的分割化。
我的第三部小說叫《酒吧長談》,是我寫的所有小說中最花我工夫的。在秘魯獨裁時代時我還是孩子,到我們成年有8年,所以這8年對我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這個獨裁,是軍事獨裁。秘魯的真實生活被消除掉了。所有政黨都被禁止了,這8年中政治史變成一個壞的歷史,沒有合法的政治。出現的只有地下的政治。我就讀的圣馬可大學是秘魯最主要的大學之一,那里有一個傳統,就是要有反抗的精神,要有不服從的精神。我到那個學校去,也是這個原因。我當時是很叛逆的,特別是在后三年。某種意義上來講,在這個大學中有抵抗的運動,有些地下的組織。因河拉不拉黨(音譯)是中左派的一個黨,還有很小的抵抗運動,和共產黨相聯系的,共產黨被當時的獨裁體制幾乎消滅了。我和那個團體在一年中保持關系。很有意思。盡管我們能做的事情很少,我們人數也很少,但我們確實是以一種非常直接的方式、以個人的方式、以一種抵抗的方式(做那些事)。當時警察都是扮成學生來監視我們,所以行事都要當心,講政治的話必須非常當心。很多老師、學生被關到監獄里,或者被流放了、流亡了。

古宅大院圖 賈平凹
我寫《酒吧長談》的時候,非常感謝一個人,奧德利亞,安全局的局長。我就認識他幾分鐘。他原先是賣葡萄酒的,獨裁者可能是他的朋友,他就成了安全局的頭。很多學生被捕,我們買了毯子送到監獄里去,監獄長不允許,說要批準才能送去。我們五個學生組成代表團到政府和他們談,我們到內政部去,那是非常老的一個大樓。有一些非常陰暗的走廊,我們到內政部安全局長那里去。我們這么恨的一個人,坐在他的辦公室里,看著我們。根本沒跟我們打招呼,像看昆蟲一樣的看我們,我們都是站著的,他坐著。我們那個時候非常害怕。我們跟他講了我們來拜見他的原因,希望把毯子帶給被逮捕的學生。他看著我們,他把一個抽屜打開,拿出一些紙給我們看,是我們大學里做的一個秘密報紙,他說,這是什么?你到大學就是為了抨擊我?罵我?《酒吧長談》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有這個想法的。一個干瘦的人物,手里拿著報紙,給我看。有這么多人在他手里被捕了。他給人感覺非常可怕,也感覺到是非常可悲的一個人物。我想哪一天要寫一個小說,寫那個獨裁年代。就是通過那個人物來表現政權、權利的中心。我最費工夫的就是這部小說。這部小說中我想顯示的是一個獨裁的政府把整個社會都給污染了,毀了。哪怕和政治無關的東西,哪怕家庭生活,哪怕愛情,都被他污染了。你的職業生涯因為都是和政治相關的,和腐敗的政治相關,你需要讓步也好,退讓也好,你不管是不是愿意,為了生存,都必須在道德上做出一些讓步。我開始寫一些小的故事。但怎么把不同的人物、不同地區的人聯系起來,開始的一年我很迷茫,后來選擇了通過長談的方式,兩個人物談話的方式。(我選擇了)非常有趣的一個方式。談話本身,使得它能引出一個人和其他人的對話。所以變成了復述化的談話。把所有的人物、事實加進去。
這本書寫了很多年。如果要我選一本能留下來的書,就是《酒吧長談》。因為我花了很多工夫才把它寫出來。
前三部小說一樣,方式都是一樣的,我經歷過的一些記憶,逐漸產生一個胚胎出來,然后經過很多費神的工作。寫一部小說對我來說,并不是坐在那里幾個小時的書房寫作。逐漸的,你把它包裹起來,哪怕幾個小時寫作之外你都把自己卷進去了。不是剛開始寫的時候,整個故事開始成形的時候,都是這樣的情況。最大的努力,是剛開始的時候,特別是草稿出來。草稿出來,第一個版本已經有了,只是比較混亂罷了。但我確定,這個時候我的工作開始令人愉快了,非常開心。所以我喜歡。
我喜歡的不是寫作,是再次寫作,我非常享受很多小時坐在那里寫。不像剛開始我必須強迫自己坐在書桌旁。一個人,不管你怎么努力,比起你所要達到的目標,(已有成果)總是處在(目標刻度線)下方。但你要意識到,當一個人已經不能再寫一些什么東西或者補充什么東西了,進行修改是非常重要的。但有時候你改變它的時候,不能讓它太頻繁。我感覺到不能繼續下去了,如果繼續下去這個小說質量要下降了(就趕緊收手)。這個點是非常重要的。一本小說寫兩年、三年,(當它)已經和你自己創造的世界完全聯系起來,你要和它分割開就是非常難的。所以一本小說寫完的時候,你會懷念,你生活的一部分消失了。一部小說結束,為了讓真空的感覺消失,我會馬上進行創作。在做最后的修改時,我已經在想下一部作品了。
為什么你會有些生活的經歷成為動力?成為非常強的動力來寫作?其他的經歷,就沒有這樣的激勵,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我和其他的作家也交談過,碰到這樣的情況,他們也是很迷惑。這些動力,特別是從創作角度來說成為動力的一些經歷,都有中心的思想,有些可能是對你人生產生創傷的東西。你無意識的藏在內心了。但我要強調的是,我寫一些東西,因為我發生過這些事情,我并不是蓄意的去找一個經歷,然后把這個經歷變成我的故事。從來沒有。有些事情在我生活中發生過了,產生了這種進程,不能抗拒的動力促使我去寫。這種感覺確實很奇怪。比如,我從來沒想過要寫不是發生在秘魯的事情。并不是說我有民族情結,只能寫自己國家的事情。用西班牙語寫秘魯的各個方面,特別是年輕時代給我留下的印象,(這種取向)可能是不可避免的要在我的故事中出現。有一天,我看了一本非常棒的書,一本關于拉丁美洲的書,想了解拉丁美洲的人都該看看這本書,是巴西作家達?庫尼亞的紀實文學《腹地》,一部充滿激情的作品。寫的是巴西東北部20世紀卡奴杜斯內戰。當時的歷史背景非常令人驚喜。沒有什么暴力,就變成共和制了。君主制已經不能再流行下去了。人們有這種情節,愛祖國,相信新的制度會帶來公正,能夠為國家的發展帶來很大的推動力的這樣的改變。東北部地區一些農民揭竿而起,反對共和國,但是怎么可能呢?這個共和國建立就是為了窮人謀福利的。國家派了一個連去鎮壓,但是失敗了。巴西這時感覺很不安了。政府不知道為什么窮人會揭竿而起反對共和國。知識分子發明了一個理論:并不是窮人開始反對共和國,而是阿根廷在葡萄牙流亡的君主派的人在引導,他們到東北部,引起叛亂。因為原先英國和巴西在君主時代很有關系。接著就派過去一個軍團鎮壓叛亂,最后打敗了(對方)。共和國的英雄在那里死掉了。這個軍隊到前線,還寫了報告,能把真實的事件搞混亂。所有東西都是假的。講到藍眼睛的農民,就說是英國人假扮的。幻覺的東西和真實的東西摻和到一起。叛亂最后以很多農民死亡而結束。達?庫尼亞講到,我們做了什么?他告訴大家的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巴西變成了兩個世界,完全不同了,是非常狂熱的,兩個世界互不相容,更不能互相理解,只能通過屠殺來解決。這讓我非常驚異,了解到什么是拉丁美洲,什么不是拉丁美洲。突然之間,我覺得要寫一部小說。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會寫不了解的國家,沒有去過的國家,而且是歷史的史實中的事件。這個國家講的語言并不是我所寫的語言。但我有一種必須要去做的感覺,我急著去寫了另外一部小說,就是《世界末日之戰》,是幻想的。達?庫尼亞已經變成了主人公,他在書中是隨軍記者。我也寫到拉丁美洲一個標志性的元帥,31年,他通過鐵腕統治國家。1974年我到巴西去工作了8個月,我聽了很多有關土米西列(音譯)的故事,而且好像是不真實的故事——他的殘酷、他的腐敗——給人感覺他好像一個小丑一樣,把整個國家完全變成一出鬧劇。我需要把他講出來。有些東西完全就是戲劇性的。總統府里做的事情,都是戲劇。這些事情,我感覺到必須寫一部小說。有很多我聽到的軼事,我將之寫入了《公羊的節日》,一個有關獨裁者的故事。
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寫我不了解的另外兩個國家:剛果和愛爾蘭。也是閱讀的時候產生的靈感,有個人物約瑟夫?康拉德(音譯),也是非常著名的小說家,寫的是冒險家的故事。我幾年前看了他的傳記。他到剛果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愛爾蘭人,(那人)在那里已經住了8年,帶他大開了眼界。在比利時殖民時代,(剛果人)就像歐洲人一樣,有商業,有現代化,這些在殖民地(誘發了)很熱情的想法,認為殖民是好事。羅杰?凱斯曼,他知道發生了什么,特別是在剛果的橡膠園里。歐洲人在那個世界完全無法無天。康拉德的小說我讀了很多次,認為是20世紀的杰作。他也曾經到亞馬遜哥倫比亞、秘魯研究過,他控訴的,最重要的是對印第安人橡膠園做的一些暴行。因為他20年的努力,在歐洲乃至整個全世界都掀起一個潮流,就是開始控訴殖民主義對橡膠園的這種暴行。我開始對他進行研究。我開始寫一部新的作品,非常神奇的一個人物,并不是光是一個民族的英雄,他也是很不幸的一個人,他有很多東西不為人所知,還有很多神奇的故事,并不是在秘魯發生的,是在我不了解的地方發生的。我需要進行大量的調查研究。
(今天我在這里)總結一下我的這些經歷。寫作對我來說,總是非常神奇的,而且是記錄生活冒險經歷的一種很好的方式。你在創作中(進入世界),你發現了一個故事。他原先死了,可能很多東西使你能讓他復活。你的文字讓他復活,讓他再生,非常令人鼓舞,給人感覺像是傳奇。(經過)這么大的努力后,你得到你的回報。這就是寫作給我的感受。
從另外一個角度講一講福樓拜的一句話。他在書信集里講到:寫作是一種生活的方式。并不是坐在書桌旁寫幾個小時,或者用計算機,或者用電腦寫作。而是根據你的寫作生涯安排你的生活節奏。并不是說讓你和全世界封閉起來,生活在一個幻想的世界內。可能有些偉大作家是這樣做的。但我并不喜歡這樣的方式。我希望和街上的人有交流,不光是在我的書房里。(我希望)寫每天發生的、在我身邊發生的故事。這些故事可能不需要持續性、連續性,僅只是生活中的故事。所以你了解新聞,了解街上發生了什么,新聞專業經歷對我寫作是非常重要的。新聞專業使我能和社會、和人民生活在一起。這已經不光是在文學方面,而是你作為一個公民以及你道德方面的力量(這樣要求的)。你對城市情況有興趣,對國家情狀有興趣,你就應該發出聲音。你覺得哪些選擇是正確的,你要維護它。你覺得應該批判的時候,就應該批判。你能夠貢獻什么東西?你作為一個作家,是在臆想的世界中旅行的一個人,但可以給語言或者政治貢獻出更大的精確性、更大的透明性。政治語言都是一些呆板的東西,老生常談,這(往往會)使得事實混淆了。這個時候,作家確實能做出一些貢獻。在政治演講方面,政治辯論上,你也能做一些工作,有幻想、有想象(的工作),包括人的生活,社會生活、政治生活,也需要幻想、需要想象。在面臨大的挑戰的時候,我們的時代讓我們(作家)在這個方面也可以做貢獻。并不是說所有的作家都要做政治家。要看你有沒有興趣。有些方式(適當)的辯論、討論,你應該參與進去。這對所有公民都一樣,我們沒有例外,我們不能讓政客去操縱它。否則政治就變成一件很糟的事。所有公民都應該參與進來,(參與到)整個生活、政治中。這個參與,肯定會產生更好的選擇方式。
最后的一個問題,我所做的事情,我生命中所寫的東西,有什么用嗎?除了讓大家非常快樂地度過幾個小時,看過我書的人,在生命中留下什么痕跡了嗎?我認為是這樣的,有很深的痕跡留下。不但能增進對一些事實的經驗的了解,還有一些也很重要的,我稱之為“后遺癥”——在歷史上會產生的一些影響。這些后遺癥、影響是什么呢?這就是好的文學作品無可回避的一種感覺,它說服一個人逼視他自己的生命和世界,看到這個世界并不是他想的這樣,并不是他想的什么樣就是什么樣。看過《戰爭與和平》、《包法利夫人》、《悲慘世界》,我們再回到現實世界一看,我們的真實世界多小啊!和我們現實的那個世界比起來。(文學)作品確實是能留下一點痕跡的。這種痕跡,是一種不滿足。好的文學,使得讀者不滿足。他不接受這個世界就應該這樣。他覺得,世界應該更好,這個世界應該改變。這種感覺是非常重要的。我稱之為“改變的發動機”。
如果人類對現在的世界完全滿意的話,我們就不會從山洞里走出來了,就不會去發現新的東西了。正是因為這種不滿足,使得我們要求一個更完整的、更好的、更不同的現實社會。所以,文學并不是消遣。文學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文明的組成部分,特別是人類發展的組成部分。所以,對于培養人才、培養公民來說,我們的學習中,文學應該是非常基本的(學科序列)。而且,(文學)有一種批判的精神。能用很多時間去看詩歌、小說或者戲劇作品,當然,是很享受的,有些情況下幸福感很強烈。(在這方面,文學)也是做出貢獻的。你有了這種思想,(就能)讓社會流動起來,做出貢獻,讓社會不斷進步。
非常感謝你們的傾聽。
主持人:非常感謝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博士的演講。您的博學讓我們所有人獲益匪淺。為了讓更多的人了解您本人以及您的文學創作,請允許我們的學生占用您一點寶貴的時間。接下來,請同學們跟略薩博士互相交流一下。
提問:首先,非常感謝您精彩的演講。這是一個很偉大的機會來認識您的個人生活、思想。我是上外的學生。我是學習西班牙語的碩士。我的問題和您的作品有關。您的作品的特點,就是宏大和復雜的結構。您被認為是現實主義的結構大師。我想知道的是,您構筑和設計這些結構,是因為個人的喜好,還是為了表達和內容組織的需要?謝謝。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如果上外的學生都像你一樣,西班牙語講得這么好,那可太了不起了。每個作品的結構建筑,非常重要,因為形式方式、語言我都非常感興趣。但所有這些都是為所講的故事服務的。有些作家喜歡一種形式,他把講的形式看得比故事重要。但我不是的。我覺得在文學中最難的,就是你很好的把故事講出來。也就是這個故事能有說服力,我們看到它的時候,不像是我們在看它,而就像我們正身臨其境,因為它的這種能量、令人信服的能力、力量,這部作品把你吸收了,給人感覺它就是生活中的。這非常重要。形式也好,技術、組織、結構、時空等,最重要的、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得我的故事能有說服力。你感覺不是看一個作品,而是你就生活在這個作品中。當然,你要有草稿,你要敘述它的。剛開始的時候,我不是這樣的,是很混亂的。對發生什么并不清楚。有時候,有些東西你要把它去除,其實這也很重要。打個比方,有些東西我們稱之為省略性的敘述,讓你有好奇心去了解,這些地方給它留白是很重要的。敘述者也是很重要的,讓誰來敘述,還是干脆用旁白。你也許會認為旁白敘事和作者是同一人,但你要明白是誰在講述這個故事。有時候人物就是作者的自稱,但并不代表他就不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人物。很重要的就是創造敘述者,誰是敘述者。時間和敘述者一樣,也是創作出來的。你要在形式上給他感覺出來。我要根據我所講的故事來服務,給它力量,你要給人感覺不是寫出來,而是你自己經歷過的。每個故事,敘述者都會換,看你講的什么故事。比如說,《凱爾特之夢》的夢想,剛果人、愛爾蘭人獨立的夢想,在這里我們用的是敘述體、編年體。編年體現在已經很少用了,好像是古代用的,已經不流行了。有很多的故事、片斷通過編年體的形式給寫出來。我講的故事,是需要用這種敘述方式的。只有一個情況下,就是《崽子們》這部小說,結構我剛開始就有了,講的是主人公幾歲時生殖器被狗吃掉了,是非常悲傷的故事,然后從他的視覺給他看出來。整個事實能夠有一點變化,模糊化,所以我感覺他應該被創出來,應該讓大家分散出去注意力。沒有時間來拒絕它,拒絕這種現實性、殘酷性。用音樂性的語言來讓你分散這種注意力。不光是它的內容重要,它的聲音是什么樣的聲音,發音是什么樣也很重要。每個故事,每個情況,講的形式都不一樣,結構都不一樣。
提問:我也是上外的學生,我是三年級的。我的問題很簡單。最近幾年,中國和西語世界的聯系日益緊密,在北京開了塞萬提斯學院,在西班牙和秘魯也開了孔子學院,每年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學習西班牙語。但秘魯還是很遙遠和神秘的國家。我的問題是,您認為我們年輕人應該做什么來加強中國和西語世界的認識和了解?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我們現在是非常棒的時代。
提問:文化交流是必須的。特別是在現在的時候。我今后想成為翻譯。您覺得我們作為年輕人,應該做什么來促進雙方的理解和交流,中國和西班牙語世界的交流?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我們現在有了交流,國家和國家之間的界限已經越來越小了,疆界已經開始消失了。科技的革命這么大,使得我們可以瞬間交流,距離感已經消失了。這個確實很好。我們認識更多的不同文化、不同傳統,這樣你呆板的東西、成見就更少了。盡管我們有文化差異,但我們有很多共同點。其實我們的共同點比差異重要得多。所有可以增進文化理解的交流、對話我們都應該去做。語言是非常重要的,它能讓你了解更多世界的文化。你從其他人的角度來看自己的文化,是最好的了解自己國家文化的方式。如果我們能更了解對方的話,我們文化交流更多,可能暴力會更少,沖突會更少。所以這是你們年輕人的任務。在你的肩上有這樣的任務,加強交流,相互了解。確實這些在中國也在發生。我年輕的時候,認為中國是很遙遠的國家,完全要去想象他的。(以前)我們沒有機會去向來秘魯的中國人了解中國。那時的感覺,到中國就像到火星去。因為工業的關系,商業的聯系,現在已經有很多中國人到秘魯來了。中國也逐漸因為商業的原因、經濟的原因、工作的原因,和秘魯走得越來越近了。這樣交流起來,橋梁就更多了。很多西班牙語世界的書能翻成中文,而中國的書也能翻成西班牙語。這樣的交流越來越多,很多時候我們的一些成見、偏見就消失了。因為如果不太了解的話,你就會產生一些偏見。語言的學習,是非常基本的。了解一個語言后,不光可以作為交流的工具,而且能吸收不同的文化,這是最好的。然后再了解自己的文化。這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如果能這樣做的話,就非常好了。
主持人:謝謝略薩博士和各位同學。親愛的朋友們,同學們,女士們、先生們,在今天結束這個活動之際,請允許我引用偉大作家說過的一句話:“文學是人類在現實與夢想之間跨出的一步”。今天這個活動,就是中國和西語世界的語言、文化相互交流跨出的重要一步。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