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江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唐代詩人孟郊的這首《游子吟》,情真意切,真摯感人,將母愛和母子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可謂千古絕唱。多少年來,我百讀不厭,刻骨銘心。
我的母親一九二四年正月十一出生于子洲縣水地灣村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她5歲喪父,遭到有錢人家的百般歧視,受盡了種種磨難,靠我的外婆含辛茹苦將她和我的大舅、二舅、大姨、二姨、四姨撫養成人。由于家庭生活所迫,14歲就嫁給了我的父親。從此,便操持起了我家繁重的家務。她雖然是一個目不識丁的極普通的農家婦女,但賢淑明理,勤勞善良,思想進步,早在建國前就加入了黨組織,積極參與社會各項活動,成為當地有影響的婦女代表之一。村里和方圓十多華里發生的一些大事、小事,人們都愛找她商量,漸漸地她便無形中成了一名義務調解員,化解和處理了不少家庭糾紛和社會矛盾。解放后,她還曾擔任過大隊婦女主任,帶領全村婦女積極投身生產建設,為當地經濟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多次受到縣、鄉的表彰獎勵。從懂事起,我就對母親十分敬重,覺得她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我小的時候,我家很窮,孩子又多,往往吃了上頓沒下頓。每逢吃飯,母親總是先招乎孩子們吃。年幼無知的我們,你一碗我一碗搶著吃,尤其是我的大哥和四弟,飯量又大,好像永遠吃遠吃不飽。每當這時,我常常催促母親快吃,可她總是說“我不餓,你們盡管放開吃吧。”等最后輪到母親時,已所剩無幾,她只好將鍋底殘余的些許飯菜摻上開水充饑,有時竟空著肚子。
那時候,我們兄弟幾個非常貪玩,衣服和鞋襪往往穿不了幾天就破爛不堪,這就更加加重了母親的負擔。白天,母親還要下地干活,針線活只好靠晚上來做。多少個夜晚,當我一覺醒來,母親還在昏暗的油燈下飛針走線,挑燈夜戰,聚精會神地為我們縫補衣衫。上初中的時候,家里拿不出上灶的口糧,我只好“跑灶”。家里距學校有十多華里,而且全是山路。為了不耽誤我上課,每天雞不叫母親就起床做飯。等我吃完飯后天還不明,她擔心我一個人不敢行走,就提了馬燈送我爬上高高的山巔,直至天亮。有時怕我遲到,她擔心的一夜都睡不好覺。恢復高考那年,我參加應試被延安農校錄取,學習畜牧獸醫專業。由于我對這個專業不感興趣,便產生了不想上學的念頭。母親察覺后,耐心地開導教育我,說“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曾醫也是一門技術,山里缺醫少藥,只要學會這門技術是不愁派不上用場的,再不要這山望見那山高”。在母親的開導下,我終于下定決心,上了延安農校,圓滿完成了三年的學習任務,走上了工作崗位。我上學那陣,家中經濟十分拮據,母親在花錢上特別仔細,不允許子女亂花一分錢。但是對我學習上的花錢,卻放得比較寬,從不吝嗇。尤其是我上中專時,學校花費比較大,每次當我寫信向家里要錢時,母親總是東拼西湊,按時給我寄來。當我捧著母親寄來的錢和信時,仿佛又看到了她老人家辛勤勞作的身影,禁不住心旌顫動,熱淚漣漣。
我參加工作后,有了妻室兒女,可母親對我的工作、生活仍不放心,仍把我當作小孩子來呵護。每次回家臨行前,母親總要把我送上大路,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注意身體,努力工作,做一個正正派派的人。那年夏天,母親突然來信提出想來延安看看火車。我便按照母親的意愿把她從老家接到延安。百忙中我抽出時間,陪母親登寶塔,上清涼,參觀王家坪,看火車站。每到一處,母親總是高興得合不攏嘴,說這下她是真正見了大世面,死了也不后悔了。在延安,她一連住了四個多月,后來她卻怎么也不住了,說她在城里住不慣,提出要回老家。我以為這是她的本意,只好將她送回家。從老家歸來,我才聽愛人講起,母親當時覺得身體不舒服,怕老溘在延安給我添麻煩。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母親要回老家的真正原因。
母親由于辛勞過度,一輩子疾病纏身。今年又蒼老了許多,加之近年來又患上了高血壓、冠心病、肺氣腫、過敏性腸炎等疾病,使她的行動更加不便。春節前夕,她一病不起,生命垂危。我得知情況后,專程從延安請了最好的的醫生匆匆趕回老家去救治。總算命大,母親又一次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臨行前,我想再次領她到延安居住,她說她住不慣城里,讓我好好把公家的事干好,再不要牽掛她了。
在鄉下老家過罷年有好幾個年頭了。今年,因母親年事已高,身體欠佳,我和愛人、兒子商量,無論怎么忙也要回家陪母親過年。
從市里到縣城再到鎮上,一路上冰雪已經融化,行走方便;而鎮上至老家一帶積雪仍未清除,行走極為困難。回到家中后,我生氣地問當支書的大哥為什么不鏟雪?大哥很難為情地說:“沒有強壯勞力,不好組織。”是呀!我怎能埋怨大哥呢?近年來,偏遠山村不少強壯勞力,尤其是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有的甚至舉家搬到了縣城、市里去住,農村人口急劇下降,遇到公益性的事和婚喪嫁娶,連相互幫忙的人都找不下。
在鎮上和老家之間有一座名山,稱三郎山。這座山,山勢較高,山巔上長滿了茂密的柏樹。在方圓百十里饅頭似的光禿禿的荒山當中,突兀出這樣一座郁郁蔥蔥的山巒,很是奇特。小時候,我常常站在老家的山巔,遙望這座山巒,十分好奇和向往。便常常想走近它,親身感受一下它其中的奧妙。然而一直未能如愿。這次回家路過此地,趁天色尚早,遂繞道前往觀賞。當我們氣喘吁吁地爬上山巔,瞭望老家時,因四周樹冠遮擋,什么也看不見。山巔中央還有幾間廟宇,從廟宇內外現狀和前些年維修的碑記判斷,建廟已有很長年代了。香火雖比不上那些名家廟宇,然而在這偏僻的崇山峻嶺之中,香火還是不斷的。多年來,父老鄉親們那顆顆祈盼天遂人愿的虔誠心靈,依然沒變。
為了急于看到家鄉熟悉的山巒,在兒子的引領下,我們踩著厚厚的積雪,繞過山巔,避開樹冠,站在山巔一側仔細端祥。終因距離較遠,加之積雪和陽光相互反射,影響了視線,怎么也辨別不清。在下山的路上,碰見了49歲的守廟人張生前。問他山上的柏樹樹齡多長?廟宇是什么朝代修建的?“不知道!”他搖搖頭說,“就連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都說不清楚”。末了,便模棱兩可地甩了一句:“反正歷史已經很久遠了”。
年卅上午,我和大哥、兒子、侄兒等一起踏著積雪給已故的父親上墳。時間過的真快,不知不覺我父親已經去世14年了。但父親的音容仿佛還在眼前,笑貌依然歷歷在目,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清晰。如今,父親的墳頭已長滿了枯草,墳的周圍前些年栽下的柏樹、松樹大部分已經成活。我在父親墳前獻祭、上香、燒紙、叩頭,默默地祝福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幸福安寧。

賈平凹書畫作品
我大姐家住在高新莊村。這個村子是我們行政村所在地,距我們高家峁自然村只有5華里。小時候,我家姊妹多,父親殘疾,母親多病,生活很是困苦。大姐家人口少一些,在當時來講,光景相對好一些。為此,我多半是在姐姐家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我的成長進步,大姐和姐夫給過不少關愛和幫助,這在我一生當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再加上我曾在高新莊小學上過學,高中畢業回到村上后,在那里的代帽初中教過一年半書,對高新莊很有感情。每次回家,我總要到那里走一走。這次回家,自然也不例外。從父親墳上下來,便轉身向高新莊村趕去。當年年輕、英俊、干凈衛生的姐姐、姐夫已年過六旬,兒女們也長大成家,都南下延安去住了,而他們老倆口卻怎么也撂不下這窮山溝溝,依然住在自家村上。眼下,姐夫滿臉污垢,穿著邋遢,蒼老了許多,見了人自覺地躲在一邊,一言不發;大姐也老態龍鐘,加之得了糠尿病,面容浮腫,手腳潰爛。看到他們的模樣,我很是傷心。便一再勸他們到城里去住,特別囑咐大姐很快到大醫院去診治一下。而大姐卻苦笑著說:“沒事,沒事!”我知道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改變不了他們的想法,只好好說歹說丟下2000元錢,掩面而去。
年卅晚上,我特意讓大嫂給我做了我小時候最愛吃的豬肉繪洋芋、粉條和小米撈飯,吃起來是那樣的香美可口,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時代。晚八點,央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如期播出,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有的耍牌,有的看電視,有的聊天,其樂融融。深夜零點,當新年的鐘聲敲響后,年長的長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又長了一歲!”孩子們卻沉浸在歡樂喜悅的氣氛之中,至于年齡問題對他們來講,似乎是很遙遠的事情,頭腦里壓根兒就沒有這個概念。在兒子的提議下,我們走出院子燃放煙花。山村的夜晚異常寧靜,天上的星星繁密而明亮,大地一片漆黑。束束禮花在深邃的蒼穹中不斷爆炸,繪成各種美麗的圖案,映的半空一片通明,打破了山村寧靜的夜晚。
為使我們在老家短暫的逗留住的舒適,大嫂精心打掃了房窯,準備了被褥,并且將土炕燒了又燒,生怕我們受凍。夜里,我和妻子與母親睡在一起。母親過年已達85歲高齡了,身子雖然不怎么硬朗,生活也不能自理了,但耳不聾,眼不花,頭腦還較為清楚。她一覺醒來,卻再也睡不著了,一會兒坐起,一會兒躺下,一會兒不知胡亂地翻著什么,一會兒又嘮嘮叨叨,盡給我們說些寬心和祝福的話,讓我們自己把自己照管好,不要擔心她。我無言以對。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下面燙的要命,上面卻陰森刺骨,很不舒服。不知什么時候才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記得2008年的中秋節。與往年一樣,我照例趕回鄉下老家探望老母。
說來倒也順利。因故鄉通了柏油路,從延安驅車動身,三個小時就到家了。令人高興的是,今年雨水較好,基本沒有受旱,視野所及,滿目蒼翠。前些年實施的退耕還林栽下的樹、種下的草,大部分已經成活、長大,幾乎覆蓋了裸露的地塊,包括過去水土流失極為嚴重的我的老家村子附近的山山峁峁、溝溝岔岔也都煥然一新,一片翠綠;羊子也全部圈養起來,水土流失嚴重的狀況得到了極大的緩解;山野里的玉米、洋芋、糜谷、豆子長勢喜人,綠油油的一片,看來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景。進了村子,已達中午1時。本來就人口不多的村里,十幾位男女老少的村民正圍坐在我家鹼畔上,他們一方面為的是聚在一起拉拉家常,湊湊熱鬧。母親也在等待著我的回來。
沒見母親又有好幾個月了。我問母親:“身體怎樣,有沒有病?”母親有氣無力地說:“還算可以!”坐在一旁的大嫂接著說:“母親近來身體越發沒有先前硬朗了,時不時感冒、鬧肚子,全憑村里赤腳醫生二娃打滴治療,才維持到現在這個樣子。”我仔細端詳著母親,她的身子更加清瘦了,頭發愈發花白、稀疏;許是鄉下太陽光強烈,母親臉色曬的黝黑,思維也變得不如從前,顯得有些呆滯,而且走路也大不如過去了,拄著拐仗,顫顫巍巍,需要人扶才行。看到母親這個模樣,我無限惆悵。父母一生共養育了我們七個兒女,四男三女,可以說費盡了心血和勞苦,母親給予了我無微不至的關愛。父親在十幾年前已經先走了,撂下了母親。按理說我們7個兒女一定能夠照顧好母親的,但前些年,我們姊妹6人都到了延安謀生,只有大哥在鄉下老家守望著那份家產和田地。為了報答母親,讓她老人家能夠享受天倫之樂,我曾將母親接到延安居住,還特意安排讓母親坐了一趟飛機和火車。母親自然很是高興。但是隨著她老人家年歲的增加,愈發愈懷念老家,怎么也不想在城里居住。再加之我的工作變動,和妻一道離開了延安,到保安工作。無奈,只好將母親送回了老家,由大哥代我們姊妹6人盡孝。大哥的兒女們也到了延安,家中只留下他們兩口子,既要生產,又要照顧年邁的母親。喂吃喂喝,端屎送尿,尋醫看病,悉心照顧,其操勞和負擔不言而喻。我和愛妻商量,幾次提出想把母親接到延安或保安居住,以減輕他們的負擔,可一次一次都被大哥和大嫂拒絕了。原因有二:一是怕加重我的工作和生活負擔,不想拖累我;二是怕母親老在外面,以后不好回家安葬。我只好作罷。
按照原來的打算,當日我要離開老家,趕往山西呂梁尋訪民國18年賣到黃河東岸呂梁山區且早已去逝的我的可憐的二姑。然而看到母親的模樣,看到我親愛的大哥、大嫂和先期回來的我的大姐,以及那些熱情純樸的鄉親們,我便打消了心中的念頭,在家留宿一夜。不知不覺,天已向晚。剛剛吃了午飯,大嫂和大姐又忙活著做起了晚飯。那全是我小時候愛吃的東西:蒸洋芋、洋芋擦擦、煮玉米、熬豆角、燉羊肉。我吃了一樣又一樣,每一樣都是那么可口、香美,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時代。
大哥擔任的是村黨支部書記。眼下,縣上正安排鄉村搞人畜飲水工程。他領著村民忙前跑后,分卸分送著由三輪車從60多公里外的縣城拉回的水泥套圈。那套圈是非常沉重的,一輛大型三輪車頂多能拉20多件,卸起來難度較大。為了安全起見,大哥明確了各方的責任,還與卸貨的村民簽訂了安全協議。晚上,我想和大哥拉拉家常,可他仍閑不下來,不斷地給幾個村民小組長打電話,要求他們抓緊卸完貨后,連夜趕到虎頭峁村開會,商量飲水工程實施問題。不一會兒,他便拿著手電,摸著黑,匆匆離開了家。
夜里,我和妻子一同睡在母親的炕頭。我盡可能地和母親多說幾句話,拉拉家常。可是,勞累了一天的愛妻早已睡著了,隨后母親也漸漸地打起了鼾聲。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想著我的孩提時代,想著故鄉的山山峁峁,想著入土為安的父親和早些時候逝去的純樸憨厚的鄉親們,想著遠在延安的兒子和親人們,想著他們忙碌而短暫的一生……大腦異常紛亂和昏悶,愈睡愈難入眠,只好再服藥安定。
不知什么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太陽升起了好幾桿子高。我洗了臉,刷了牙,顧不得吃飯,就叫了侄兒和外甥與我一起給我的父親上墳。父親墳頭周圍林草茂密。我知道,躺在墳塋下的父親早與大地融為了一體,一股凄涼悲愴之情頓時涌上心頭。我在父親的墳前長跪不起,不停地給他老人家上香、燒紙,獻上我給他帶的蘋果、紅棗、月餅、肉食,以表達我對他老人家的懷念和愛戴之情……
終于要走了。母親不顧眾人勸說,掙扎著從炕頭上下來,柱著拐仗,顫顫巍巍地走出院子,來到鹼畔上照樣送我。我回過頭,也照樣說一聲:“媽,我走了!”可是母親并不言語,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我明白,此時的母親極度傷心,她害怕和擔心日后再見不上我。望著秋風中站立著的我那瘦小而弱不禁風的母親,淚水漸漸模糊了我的視野。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母親已去世一周年了,元旦前夕,我回鄉下老家給母親舉辦祭奠活動。
為少惹麻煩,事先很是保密,并且一再給大哥、侄兒、外甥們交待,一定要從簡從快。這也是母親生前多次囑咐的。
可是,當我風塵仆仆趕回老家時,鹼畔上早已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當然,絕大多數是親屬和村里的人,也有少許外村人和延安等地來的人。走回院子,窯里窯外忙得不亦樂乎。燒水的,備菜的,做飯的,亂作一團。
還沒等我坐定,村里和外村幾個人就圍了上來。依舊和過去一樣,安排子女的,調動工作的,需要升遷的,打官司的……就你一言我一語給我說起情來。我不停地應付著。他(她)們一遍又一遍地敘述著,生怕我聽不懂、記不清、記不住。
說情人當中,有一位身材高大、衣著陳舊、滿臉污垢、面容蒼老的人,顯得很是激動。他不時地打斷別人的話,爭著要和我說話。見別人不答應,他便大喊大叫起來,就說他與我是小學和初中同學,從小患難與共,當年曾在一個被窩里睡過覺。末了,又說:“別看他官當的多大,我才不怕他哩!你們信不信,我就敢扯他的脖領子,你們敢嗎?”還沒等我反映過來,他就一把扯住我的領口,使勁地前后搖了幾下。
我這才看清楚,他真的是我當年的老同學,小名叫眼明,大名稱郭鼎才,我們曾在小學、初中一起念過書。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他比我大4歲,十五、六歲時,個子就長得很高,足有一米七、八。他爺爺郭志忠是舊社會過來的人,懂些書文,禮賢下士,在方圓幾十里是有名的說理之人。再加上家里光景殷實,尤其是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同家生活,很是受到外人的羨慕和尊重。眼明是他爺爺郭志忠的長孫,所以在家里的地位很高。他的爺爺和父親早早就將他送進了學校。然而,不知為什么,老師講的眼明一點都記不下,學習一塌糊涂,就連字也寫得歪歪扭扭,常常受到老師的懲罰。再加之眼明性情善良,嘴舌笨拙,也往往受到其他同學的欺辱。可是,我與他關系一直較好,所以,眼明常常給我吃干糧,我也常常幫助他寫作業。考入初中后,我和眼明一起又度過了兩年半的初中學習生涯。在新的學校,眼明和我同樣忍饑挨餓,受盡了人間疾苦。由于眼明個頭大、飯量重,更是吃不飽飯。有一次竟然餓昏在教室里。那墻倒似的栽倒在地的情景,至今都歷歷在目,令人心酸。可就這,眼明都沒有忘記幫助我。后來,我初中畢業升上了高中,而眼明名落孫山,回家務農。之后,幾十年很少謀面。沒想到,眼下的眼明竟變成了這般模樣。
就在我沉浸于對往日友情回憶的時候,眼明一把將我從人堆中拉出,拉到一個避靜處,語無倫次地給我訴說了這些年來他和家人的遭遇,并一再請求我給鄉上和縣上說說,讓給他辦個低保。末了,便將兩塊餉洋塞給我。我一下子傻了眼,怎么都不要,我就讓他變賣些錢,以彌補家庭的生活不足。眼明急了,竟然流下了眼淚,說:“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現在這東西也不值幾個錢,我留下沒用,還是送給你兒子作個紀念吧。我又不是行賄,如果你不收,就是小看我鼎才!”見我還是不收,他只好硬塞在我兒子的手中。
面對我的老同學眼明,我還能說什么呢?只好央求擔任村支部書記的我的大哥和鄉上、縣上的同志,今后多多照顧他。
兒子、侄兒、外甥們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家中的事情再也不要我過多的忙碌、操心,他們將一切都商量、安排和辦理得井井有條,我很是高興。
看來,“長江后浪推前浪,江山自有后來人”,的確年齡不饒人。夜里,晚輩們又放起花炮來,并且非要拉我到鹼畔上觀看,多么美好的夜色呀,天空深邃,星星稠密而閃爍,大地一片漆黑,格外靜寂。這么美好的夜色,只有在鄉下才能夠看到。幾百束花炮在窯背上“咚咚咚”地響了起來,火焰竄上腦畔,直刺蒼穹,然后在半空爆炸,形成各種五彩繽紛的圖案,將天地映得一片通紅。吶喊聲、歡呼聲、花炮聲融為一體,響徹山谷。我像小孩子似的,站在人群中,和大伙兒一起享受著這美好的時刻。
第二天,一家人早早起床,吃了早飯,便一起給父親和母親上墳,獻祭獻花,燒紙叩頭。二老的墳墓前跪下黑壓壓的一片人,送上親朋們的哀思。這里邊也有我。

黎明喊我起床 賈平凹
堂哥玉亮才剛過60歲。他一輩子爭強好勝,吃苦耐勞,光景過得很是富裕。沒想到,兩年前突然患了腦梗,久治不愈,后來便發展成偏癱,不能言語。可憐的他前幾天竟然撒手而去。辦完母親的祭奠后,我便攜妻和兒子、侄兒、外甥們及時趕到八、九華里外的祁家土焉村,送上我們的慰藉,寄托我們的哀思。當我打開裝殮著玉亮哥的棺槨時,玉亮哥穿著嶄新的衣服,身上蓋著紅被面,頭上戴著藍帽子,滿臉的大胡子已剔刮得干干凈凈,雙目緊閉,微張的嘴巴噙著銀圓,只是臉頰有些消瘦,看上去十分安祥,像熟睡一般,一點兒痛苦的表情都沒有,似乎比生前英俊了許多。我緊緊地盯著他熟睡的面容,久久不愿合上棺蓋。
死了好,死了再也不要受罪了。最起碼對玉亮哥是這樣。我不知是怎樣離開玉亮哥家的,一邊喃喃地說,一邊又跌跌撞撞來到我的爺爺、奶奶,大伯、大媽,三伯、三媽和玉明哥的墳前,給他們一一燒了紙,獻了祭,叩了頭,這才算返回生我養我的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山村——高家峁。
母親,一年一度的清明節就要來到了。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您老人家,想起了您慈祥的面容,想起了您瘦弱的身影,想起了您絮絮叨叨的神態……我多么想急切地來到您的床前,再給您遞上一碗熱燙燙的飯菜,問問您的病痛,陪陪您拉拉家常,聽聽您親切的教導……可是,當我下意識地跑回家中后,屋子里空蕩蕩、靜悄悄的,再也看不到您的面容,聽不到您的聲音。我忽然明白,您老人家已經離開了我們,而且離開整整100天了。現在,我們母子已是陰陽兩隔,今生今世再也不能重逢了,孝敬您老人家只能是一種癡想,這是多么殘酷的人生軌跡和現實生活呀!
按照中國民間的傳統習俗,清明是祭奠亡靈的時節。“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盡管我的工作十分繁忙,但我還是抽出時間,與妻兒一起回到家鄉,來到您和父親并葬的墓地,給您們二老上香、燒紙、叩頭、添土,并且深情地問一聲:“母親,您現在還好嗎?”
2008年農歷11月24日,對您的兒女和親人來講,是一個灰色的日子。這天凌晨2時10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熟睡中的我和妻子驚醒。深更半夜來電話,十有八九是不祥之兆!要么是工作方面有什么緊事,要么是家中可能發生了什么意外。我急切地拿起電話,里邊傳來了遠在子長鄉下老家的四弟低沉而沙啞的聲音。他告訴我,母親于今日凌晨2時零4分去世了,要我節哀!
放下電話,我很是悲傷,心早已亂了,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坐在一旁的妻子,也已淚流滿面。盡管這是我們早已預料到的事情,盡管母親年事已高,但是作為兒女的我們,依然舍不得她老人家就這樣匆匆地離開人世。
我和妻子半倚半躺在床頭上,默默相對無言,急切地等待著天亮,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親這些年來的生活狀況來。
81歲的父親于1994年農歷2月4日去世時,母親已經71歲。父親去世后,一生多病的母親一直在鄉下老家,與大哥、四弟共同生活。后來,我覺得鄉下條件較差,不利于母親的健康,于是便和妻子商量,曾幾次接母親來延安居住。但每次住上一段后,母親怎么也住不慣,人在延安,心卻早已飛回了老家!她擔心遠在鄉下的大哥、四弟光景過的如何?與鄰里關系處的怎樣?天年好不好?幾個心愛的孫子是否茁壯成長?并時不時嚷著要回家。無奈,我和妻子只得幾次將她送回老家。可是在老家住上沒幾天,母親又思念和擔心起我們來了。最使她放心不下的是,我在工作中會不會跟人家鬧矛盾,有沒有人在陷害我?多病的妻子的身體還好嗎?她的愛孫、我唯一的兒子婚姻大事定了沒有……她不停地嘟囔著讓我的大哥、四弟時不時地給我打電話詢問情況。母親呀,您老人家一生從來不考慮自己,總是把兒女們的事情放在心上,擔心了這個,又怕傷了那個;在您老人家的心目中,子孫們的地位至高無上,而且是那么神圣,永遠不可侵犯。
隨著母親年事的不斷增高,前些年,我和妻子最后一次又將母親接來延安居住。期間,無論她怎么嘮叨,我就是不答應她回鄉下老家!母親感覺到我已經鐵了心,從此再很少嚷著要回家。為更好地侍候母親,我和妻子特意雇了一個保姆,晝夜不離她老人家,給她做飯、洗衣、吃藥,陪她拉話。妻子時不時將牛奶、面包、肉食、水果等送給她食用,并且一有病,就找來大夫去診治,有好幾次還送到了醫院治療。母親幾次生命垂危,我們已做好了后事準備。但剛強的她老人家,一次次從死神手中掙脫回來,漸漸康復出院。對此,我們是多么地高興呀!
母親雖然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那種小腳女人,但她的思想較為開化,對新生事物很感興趣。于是妻子和兒子就買了《陜北道清》、《陜北說書》、《情深深,雨朦朦》、《蘭花花》、《走西口》,以及小品《東北二人臺》、《趙滿屯》等一些影視碟片,播放給她聽、給她看。她聽了一遍又一遍,看了一次又一次,似乎永遠聽不夠,永遠看不夠,而且思想情緒隨著劇情的變化而變化,常常為劇情中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情節黯然傷心。就這樣,母親最后一次與我們在延安一住就是三年。中途,為了讓母親感受一下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和妻子特意在延安買了飛機票,陪母親和大姐、二姐、小妹坐飛機到了西安,住進了鐘樓飯店;第二天又逛了大街和商場,與她老人家在鐘樓合影留念;下午又買了火車票,當晚乘火車返回了延安。一路上,我的大姐、二姐既暈飛機又暈火車,嘔吐不止,萎靡不振;而母親卻一點兒都不暈,而且面帶笑容,精神矍鑠,問這問那,時時沉浸在無比幸福喜悅之中。之后,她多次給家人和鄰居講,她既坐了飛機,又乘了火車,而且還看了省城西安,真正是見了大世面。而作為兒女的我們,也如愿以償,總算對母親盡了一點孝心,心中感到一絲的快慰。
2006年仲夏,我的工作崗位發生了變動,由寶塔區調往志丹縣工作。就在我赴任的前夕,母親怎么也不住了,急著嚷著要回老家。她說我到縣上工作,生活一定不便,肯定會有諸多困難,要求妻子一同前往侍候我。就這樣,看到母親態度堅決,同時也考慮到她老人家說的多少有些道理,我便和妻子又將母親送回了老家,便愉快地投身到新的工作崗位。
母親在鄉下老家一住又是兩年。期間,每逢過年和重大節日,我和妻子老是放心不下母親,總要抽出時間回家探望。夜晚,我和妻子與母親睡在一起,聽著她老人家嘮嘮叨叨的敘說,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半夜后母親打起了鼾聲。可是,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不由地想起了童年,想起了過去在鄉下的生活,想起了年少時母親給過我的愛……第二天早飯后,我們要走了,母親搖晃著身子,慢慢地從炕上溜了下來,柱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出家門,走出院子,走到鹼畔上,走到大路口,像當年送我去外地上學一樣目送我遠離。看到蒼老瘦小、風燭殘年的母親,我的心一陣陣痛楚。然而卻毫無辦法!這是人生的自然規律,血肉之驅的我豈能加以改變?
去年國慶節前夕,考慮到親人們都已前往延安居住,年邁的母親只有靠在鄉下老家50多歲的大哥和大嫂侍候。他們既要勞動又要侍候母親,負擔很是繁重。為了減輕大哥和大嫂的負擔,盡盡做兒子的最后一點孝心,我和妻子商量,干脆將母親接到志丹縣城居住。來到縣上的前30天,由于住宿條件較好,飯菜營養豐富,母親的體重增加了,膚色變白了,身體硬朗了,走起路來也不需要人攙扶了。我心里暗暗高興,就想,母親再活幾年是不成問題的,便打算陪母親在縣上好好過個年,讓她老人家健康長壽,享受天倫之樂。可是萬萬沒有料到,一月后,母親舊病復發,精神萎靡,寡言少語,飯量大減,行走十分困難,有時靠人攙扶都站不起來。妻子先后兩次將母親送進醫院醫治,但效果不佳。母親一生多病,尤其到了晚年,高血壓、冠心病、肺氣腫、糖尿病等多種疾病接踵而至,時時折磨著她老人家。經過醫生的認真診斷,這次犯病,除了上述疾病有增無減外,要命的是腦干部分出現了嚴重的梗塞。醫生建議,這么大的年齡,這么嚴重的疾病,靠藥物徹底治好是不現實的;如果用手術治療,難度卻很大,效果也不是十分理想。當時,我正在省城西安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妻子打來電話告訴我,母親拒絕治療,而且一個勁地嚷著要回老家;醫生也建議,回家靜養比較妥當。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便采納了他們的意見,讓妻子多帶些藥品,立即送母親回老家一邊靜養,一邊治療。
省上會議結束后,我迫不及待地返回老家看望母親。此時的母親基本處于昏迷狀態,已經不會說話了,而且水米不進。我坐在她的身旁,給她飲水、擦汗,想為她最后送終。可是她老人家的病情時好時壞,反復無常。等了兩天后,由于縣上工作較忙,我只好決定離開她老人家返回縣上。此時的母親雖然不會言語,但有時還能聽懂我們的一些話語。當她聽到我要離開老家返回縣上的時候,兩眼死死地盯著我,竟然流下了淚水。為了不讓母親傷心,我只好哄騙她老人家說我不走,然后掩面忍痛離開了她,由哥嫂、二姐、小妹等代我盡孝。就這樣母親又苦撐了20天,這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我和妻子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匆匆趕回了老家。而母親早已躺在了冰冷的腳地上,身下鋪著干草,身上穿上了老衣,臉上蓋著一張白麻紙。我默默地走上前去,跪倒在她老人家面前,給她上了香、燒了紙、叩了頭,然后輕輕地揭開蓋在她臉上的麻紙,母親的面容竟是那樣的安祥、好看,仿佛熟睡一般。一股悲愴之情頓時涌上我的心頭……
按照母親生前的遺愿,喪事一切從簡。但是無論如何怎么也封鎖不住母親去世的消息。幾天來,左鄰右舍的鄉親們,我曾經工作過單位的同事及朋友們,紛紛前來吊唁。我知道,這既是對我敬愛的母親的深切悼念,也是對我們做兒女的最大安慰。我們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
出殯的那一天,我們早早起來,將靈棚拆卸干凈,收拾完花圈,將母親送到了墓地,下葬到早已準備好的墓穴里。我和大哥不顧一切地跳下墓坑,把墓穴打掃的干干凈凈,將母親的遺像擺放端正。此時此刻,我突然明白,母親和我們永別了。我緊緊地盯著她老人家的遺容,足足看了幾分鐘,久久不愿離去。
無情的黃土將母親深深地掩埋了。從此,我們母子陰陽相隔,永遠不能相見。我在母親墳前長跪不起,把對她老人家的無盡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在這清明佳節到來之際,讓我深深地向您再鞠一躬,并且再道上一句:“母親,您現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