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秘境：川金絲猴的叢林生活

文/任 紅 禹 洋 編輯/于翔漢

川金絲猴，又稱仰鼻猴，或者藍面猴。同其他靈長目動物喜歡生活在熱帶、亞熱帶叢林不同，川金絲猴選擇居住在寒冷潮濕的北溫帶高山密林中。圖為孤獨的“家長”跟我們想象中不同的是，這里沒有擁有絕對權力、至高無上的猴王，只有四個“契婦將雛”的丈夫，被科學家稱為主雄，也可以稱為“家長”。 攝影/朱洪

有“動物王國”之稱的神農架原始森林深處，生活著1060余種各類動物。其中，兩棲類33種，爬行類40種，獸類76種，魚類47種，鳥類308種，昆蟲560種。川金絲猴、神農白熊、華南虎、金錢豹、白鸛、白蛇、大鴇等67種珍稀野生動物受國家重點保護。

在這些動物中，川金絲猴尤為引人注目。

Alicia小麥色的劉海上粘滿了雨珠，姣好的臉從玫紅色沖鋒衣里探出來。

她正和一只叫YoYo的小川金絲猴玩得不亦樂乎，看到我們走來，揮一揮手，說了句：“Hi！”

Alicia是美國德克薩斯州立大學的靈長目行為生態學博士，此番來中國訪學一個月，在神農架進行瀕危動物——川金絲猴的行為觀察和研究。

每年，像Alicia這樣在神農架考察的科學家有很多。在神農架，除了本地的科研機構外，還有中科院和各大高校生物院系的常駐機構。

在川金絲猴種群極度瀕危的今天，神農架有如諾亞方舟，為這些被上帝遺棄的子民，提供著最后的庇護所，也播撒下最后的希望。

R-roxellanae：極瀕危的美麗亞種

川金絲猴，又稱仰鼻猴，或者藍面猴。同其他靈長目動物喜歡生活在熱帶、亞熱帶叢林不同，川金絲猴選擇居住在寒冷潮濕的北溫帶高山密林中。

但自18世紀以來，川金絲猴的棲息地受到了極大的擠壓，被分割成若干孤島，只零星散布在四川西部和北部、甘肅南部、秦嶺和神農架地區。

據古生物的研究結果，早在300多萬年前的中更新世，川金絲猴就已經存在。從現存史料看，歷史時期的川金絲猴分布區域很廣，地跨渭河、長江、珠江、瀾滄江等流域。但是由于生境不可逆的退化，目前川金絲猴的野外總數僅20000只左右，神農架的川金絲猴僅約1300只。

1978年，人們首次在神農架地區發現川金絲猴的蹤跡。1995年，科學家開始對當地的金絲猴進行追蹤研究。2005年，保護區成立八人專班對川金絲猴進行全天候監測，歷時10個月，行程5500公里，調查面積2100平方公里，初步確定金絲猴的活動范圍和種群數量。

2005年11月，保護區工作人員首次在川金絲猴自然分布的大龍潭區域進行冬季人工補食。2007年12月，神農架成立湖北省川金絲猴保護研究中心。2009年，科學家摸清了神農架川金絲猴的棲息地利用特征、食性和采食行為、漫游行為，熟悉了神農架川金絲猴的繁殖規律，發現了神農架川金絲猴的致瀕因素，澄清了神農架川金絲猴的社會結構。

作為最美麗的一個亞種，川金絲猴的容貌可圈可點。

在川金絲猴的頭頂正中，有一片又長又密的黑褐色毛冠，一圈橘黃色的針毛襯托著它棕紅的面頰。兩耳則藏在乳黃色的毛叢里。眼睛是深褐色的，凹陷的眼圈則是天藍色的。一個朝天的翹鼻子非常湊趣。周身是絲綢般光亮的長毛，宛如一件華貴的金色披風。

猴群中的小公猴是“家長”們的替補。當它們足夠強壯，它們將會回歸猴群，挑戰它們的父輩，征服它們的姐妹。攝影/于翔漢

1879年，Milne-Edwards在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見到了川金絲猴的標本，便聯想到十字軍司令漂亮的翹鼻子夫人洛克安娜，于是就將川金絲猴的拉丁名命名為R-roxellanae。

而我們，現在就要去親近這群美麗的生物了。

大龍潭：第一次親密接觸

天下著雨，去大龍潭的路很是泥濘。在嘈嘈切切的雨聲中，遙遙傳來金絲猴的嘶鳴。

這是神農架八支野生川金絲猴群中的一支，由一百多只猴子，組成四個家庭。跟我們想象中不同的是，這里沒有擁有絕對權力、至高無上的猴王，只有四個“契婦將雛”的丈夫，被科學家稱為主雄，也可以稱為“家長”。

川金絲猴處變不驚、依然故我的姿態，徹底打消了我們最初生怕驚擾了它們正常生活秩序的疑慮。那只名叫大膽的家長，頗有些威嚴地坐在樹下，大模大樣地嚼著樹葉。

當年，就是這個大膽，第一個取食工作人員帶來的冬季補食蘋果，才令整個猴群“群起食之”，以此度過了2005年那個難熬的冬天，也因此贏得了諸多雌猴的“芳心”。此舉對猴群的跨時代意義，堪比阿姆斯特朗的登月，簡直可以說是大膽一小步，靈長目動物一大步。

除大膽以外，還有三名川金絲猴家長，名字分別叫白頭、斷尾和小新。它們雖然貴為家長，卻遠沒有大膽的王者風范，每每角力，總不及大膽的驍勇善戰。特別是窩囊的斷尾，每次遇到大膽都望風而逃。

這樣沒尊嚴的屈服行為，讓斷尾的妻子們很沒面子。于是，其中的一位“紅杏出墻”了。不過這樁風流韻事，也并不算什么挑戰猴群道德底線的壯舉。

如果單就體力而言，大膽是孔武有力的翹楚，但若論智慧，則年紀稍大的白頭似乎更被看好。它憑借著經驗和頭腦，穩穩地支持著自己的家庭單元。

大多時候，四個家長就是那么地相安無事，一任時光流轉，春去秋來。

今天的早餐推遲了。此刻，川金絲猴們正自顧自地等待著早餐。它們有點焦躁，但是還能忍耐，有的拽著樹枝，將嫩葉填進嘴巴，有的則在地上翻檢濕漉漉的果殼，看還有沒有遺留下來的松子。

Alicia在離開神農架后，在電子郵件里對我說：“我喜歡神農架這片神奇的土地，這片夢幻般的山林，也喜歡這里孕育的獨一無二的、充滿靈性的川金絲猴……” 攝影/張志華

它們雖然是野生猴群，但是由于長期跟人類打交道，已經“習慣化”（由于刺激重復發生而無任何有意思的結果，致使個體習慣于這種刺激，例如警報、防御、攻擊的自發反應減弱或消失的現象）了。

作為“習慣化”了的川金絲猴，它們已經非常認可這個安全而固定的投食場所了。這時，有一些年齡偏小的猴子跑過來，好奇地擺弄起我們的三角架。

慢著，小家伙，你也想當攝影師？這可是個吃苦受累的活兒。放棄？這就對了！當個悠閑的猴子多幸福，不用考慮房價和CPI，坐擁上百畝的地產，還不必交納物業費和購置稅。

大約20幾天前，有一只小猴子降生在這個群落，成為新的家庭成員。于是，它一下子成了這個“猴丁不旺”的群落中最耀眼的明星。不但猴媽媽形影相隨地陪伴著它，親昵地給它喂奶和理毛，就連不相干的“阿姨”們也一下子迸發出母性的光輝，眾星捧月般地爭搶著想把它納入懷中。甚至，連倨傲的父親也不得不放下架子，跟新生代套起近乎。這就是一個嬰兒的特權吧！但危機還是有的——金雕在上空盤旋，剛出生的小金絲猴是它們捕食的對象。

面對這群“習慣化”了的野生川金絲猴群，我不禁生出一些感慨：對于大膽它們這一代長老級的金絲猴，它們是從山林走向人類，從試探到和解，從不適到適應，從敵意到友好……

它們艱難地經歷著自身的裂變，逐漸退去了身上的野性，如同一萬年前的那只無法忍受冷餓寒夜的東亞狼，一步步靠近人類的燈火，以臣服和忠誠為代價，去換取一塊活命的骨頭。

而對于剛剛出生的猴寶寶呢？它們一生下來，就是在這接近動物園的環境中成長，它們從來不知道世界的另一面，不知道大自然中野性的一面，不知道覓食的艱難和生活的殘忍。

如果它們回歸山林，它們會是自然選擇的猴群們的對手嗎？它們是在走一條如同野馬馴化成家馬，野豬馴化成家豬，狼馴化成狗的道路嗎？它們會如同《馬達加斯加》里面“紐約之王”，一旦離開馬戲團的星光大道，就淪為草原的恥辱和笑柄嗎？它們的未來將會變為人類最智慧的忠仆和寵物嗎？

小龍潭：每一只猴子都有故事

相對于大龍潭的遠離塵囂，小龍潭的川金絲猴救助站充滿了市聲。即使下雨，人行道上也是熙來攘往的游客，人們只為一睹國寶級動物的芳容。

小龍潭救助站的川金絲猴是對公眾開放的。這里的每一只猴子都有故事。它們或者在遷徙的途中跟丟了隊伍，或是在角斗中受傷敗北被驅逐出猴群。而它們又幸運地遇到了巡山的工作人員，被送到這里接受最好的治療。

倘若不是這些偶然，它們大概會在孤獨和凍餒之間，變成著山林中一具平凡的尸骸，繼續滋養給它們以生命的山林，而現在它們可以衣食無憂地頤養天年了。

川金絲猴一旦離群，便不會再被猴群接納，所以它們別無選擇，只能在救助站一直生活下去。那些在爭斗中的雄性失敗者，本來在猴群里是沒有交配機會的，但是在救助站，“同是天涯淪落猴”的落難者組成了新的家庭。

強強和花花就是其中一對幸福的小夫妻。它們已經習慣了游人，習慣了喂養，此刻慵懶地躺在籠子里假寐。

但是，也有猴子對這種包辦婚姻不太滿意。雖然住在一個屋檐下，彼此間一直不理不睬不爭不吵不來電，把對方當成房間里的一件會動的家具。

工作人員在照顧川金絲猴的過程中，還發現不能把兩只雄猴放在一起，甚至只是做鄰居都不成——它們一見到對方就會怒目而視，伸出手臂意欲扭打，即使重重鐵籠都擋不住戰爭的步伐。都是荷爾蒙惹的禍啊！看到這個陣式，工作人員只好把雄猴們分開，拉遠它們的距離，規避它們的見面。

它們雖然是野生猴群，但是由于長期跟人類打交道，已經“習慣化”（由于刺激重復發生而無任何有意思的結果，致使個體習慣于這種刺激，例如警報、防御、攻擊的自發反應減弱或消失的現象）了。攝影/張志華

這下子，救助站里倒消停了不少。大家都忙著夫妻恩愛、生兒育女，不再考慮稱王稱霸這些志向高遠的事兒了。

去年的一天，救助站迎來了天大的喜事。一只小猴子降生在救助站。第一次做母親，猴媽媽有點過分的緊張，甚至不知道該拿這個孩子怎么辦。小猴子體形纖巧，柔韌性好，經常從籠子中鉆出來，晃晃悠悠地跑進山林里游蕩。但是它從未真的一去不復返，而是每天晚上準時回家，就像一個外出上學的乖孩子。救助站就是它的家。它是樹棲動物，但是它的家是金屬的。那段時光是最自由和幸福。直到有一天它肚子疼得要命，工作人員在它的胃里發現了硬幣。于是籠子被加密了。它永遠不用去上叢林這座學校了。

自18世紀以來，川金絲猴的棲息地受到了極大的擠壓，被分割成若干孤島，只零星散布在四川西部和北部、甘肅南部、秦嶺和神農架地區。 攝影/張志華

川金絲猴社會的“潛規則”

作為物種，川金絲猴聽從基因的召喚，遵循自然的法則，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不像獼猴，川金絲猴沒有猴王。大約百余只猴子組成一個小小的群落，就像人類的村子。群落中有若干個家庭，每個家庭由一只成年公猴擔任家長，這只公猴可以同時擁有幾個妻子。家庭之間沒什么來往，但是權力也并不平等。

為了爭奪食物，猴群中時常會有沖突，它們以齜牙瞪眼相威脅，但事態絕不會擴大化。等級低的猴子會主動示弱，等級高的猴子總是擁有吃的優先權，而自己吃完后還要處理食物的分配問題。往往是最得寵的那位妻子，得到較多的食物；而若是位不受待見的老婆，則有可能會被剝奪吃的權力。

當然，在這些妻子中，偶爾也會出現個別“女權主義者”，比如那個俏麗的俊俊。它不但幫助丈夫去搶奪食物，而且經常“河東獅吼”地拒絕丈夫的納妾行為，把“小三”打得滿地找牙，倉皇而逃。

事實上，川金絲猴們會不自覺地去維持群落的親和力。它們會盡量避免打斗，而且還會主動和解，退讓示好。常常彼此間一個擁抱，就讓它們“英雄一笑泯恩仇”了。

每年9至11月份，是川金絲猴的交配季節。大概經過半年的孕育，小金絲猴出生了。新生命是猴群的希望，也是它們永遠關注的中心。整個家族的寵溺都被加在它們身上。當小猴斷奶時，他們會繼續跟在母親身邊學習。

但幸福總是短暫的，當小公猴快要成年的時候，它們就得離開家庭。這是猴群的不二法則。

這些被迫離家的小公猴，組成了一個新的單元——全雄單元。他們是整個大家族的軍隊，負責群落的安全。當然，全雄單元也是滋生同性戀的溫床。在缺乏“女性”的環境下，它們彼此之間進行游戲。

這些小公猴是“家長”們的替補。當它們足夠強壯，它們將會回歸猴群，挑戰它們的父輩，征服它們的姐妹（為了避免近親繁殖，金絲猴一般是到別的猴群當家長，不會回到原出家庭）。

在川金絲猴中，往往是最得寵的那位妻子，得到較多的食物；而若是位不受待見的老婆，則有可能會被剝奪吃的權力。這位妻子，應該是猴群中的“美女”吧。攝影/于翔漢

Alicia在離開神農架后，在電子郵件里對我說：“我喜歡神農架這片神奇的土地，這片夢幻般的山林，也喜歡這里孕育的獨一無二的、充滿靈性的川金絲猴。這是美國所沒有的。我一直困惑于另外一位女生態學家珍·古道爾為什么愿意長期生活在非洲叢林與黑猩猩為伴。在中國的神農架，我也有了相似的感受，如果可以選擇，我也愿意在神農架與川金絲猴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