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還鄉(xiāng)

孫冉

福島縣的政府工作人員推算，將有56000人申請臨時返家。而日本政府每天只能安排500人回家，這意味著即使天氣狀況一直良好，這個聲勢浩大的回家行動也要進行三四個月

“下次返家不知道什么時候了。”74歲的秋元哲雄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望著滿園開得妖嬈的花感嘆道。

5月10日，作為第一批臨時返家的川內(nèi)村的居民，秋元哲雄被日本最著名的電視臺NHK全程跟拍。這也許是福島縣20公里警戒區(qū)居民最后一次回家。

4月22日0:00，日本政府宣布的福島第一核電站方圓20公里“警戒區(qū)”正式生效。工作人員架設起“不準進入”的警告牌，那些依然固執(zhí)地留在警戒區(qū)內(nèi)的老人也在政府的反復規(guī)勸下陸續(xù)離開。而這意味著，在警戒區(qū)內(nèi)的77000名居民，將在未來幾年無法回家。

警戒區(qū)內(nèi)的核輻射嚴重超標，日本文部科學省在距福島第一核電站西南3公里的大熊町檢測到每小時110微西弗至124微西弗的輻射。這意味著在室外逗留9小時，人體受到的輻射量就會達到1年1毫西弗的上限。

而在設立警戒區(qū)前，許多居民因為擔心家禽及自宅，曾多次私自回家?？紤]到居民強烈的回家意愿和避免返家居民遭受核輻射，日本政府推出了這個或許是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一項行動——返家。

5月13日，日本政府設立了臨時返家申請中心，設立當天，申請的人數(shù)就已經(jīng)超過了1000戶。根據(jù)申請中心負責人、福島縣政府工作人員鈴木靖推算，將有56000人申請臨時返家。而日本政府每天只能安排500人回家，這意味著即使天氣狀況一直良好，這個聲勢浩大的回家行動也要進行三四個月。

尋找“奧巴馬”

電視機跟前的日本的觀眾正在揪著心尋找著“奧巴馬”?！皧W巴馬”是秋元哲雄家里一頭牛的愛稱。因為它出生的那天恰逢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tǒng)。

5月10日一回到久違的家，秋元哲雄和老伴就迫不急待地尋找不見蹤影的“奧巴馬”。NHK的攝像機跟著記錄了秋元滿山遍野呼喚自家牛的情景，電視機前的觀眾，跟著他一起，感受了警戒區(qū)內(nèi)的氛圍。大片自家花圃因為無人采摘而開得格外嬌艷。而伴隨居民集體離開，家禽和寵物如今成為了無人區(qū)最“開心”的主人，它們大多離開了家大搖大擺地四處覓食。

秋元家的院子里養(yǎng)了上百條錦鯉，因為無人喂養(yǎng)，錦鯉消瘦了不少。秋元嘩啦撒下一大把魚食，錦鯉們急速圍了過來。

秋元在福島縣郡山市的一家避難所已經(jīng)避難了近兩個月，兩夫婦在一個不足5平方米的隔斷里生活。在秋元看來，自家的牛一定是跑到山里吃草去了，牛聰明得很，能找到吃的?？墒囚~就可憐了，不知道它們能不能撐到下次返家。擔心家里的這些小生命，秋元日漸消瘦。而老伴則心寬體胖，對她來說，經(jīng)歷這么大的災難，能活著已經(jīng)萬幸，動物們各有各的活路。政府剛剛下令，要屠殺警戒區(qū)內(nèi)的全部家禽，“奧巴馬”的出逃讓她覺得是件好事，總比被強行安樂死好。

每個申請臨時返家的災民，都必須要填寫一份確認聲明書，才可進入自宅。聲明包括：第一，已經(jīng)清楚地了解將要進入的是警戒區(qū)域，在進入后要全程聽從管理者的指揮；第二，在警戒區(qū)內(nèi)要嚴守事前提示的各項注意事項；第三，離開警戒區(qū)后，要接受核輻射檢查，如果帶出的物品被確認污染，將要上交保管；第四，在進入警戒區(qū)后，有許多地方因為地震成為危房，要保持安全意識。

據(jù)悉，這份確認聲明書的前身曾是一份責任擔保書，其中寫明進入警戒區(qū)內(nèi)的災民要承擔健康風險。后遭到眾多災民的不滿，而改為確認聲明書。

而這只是臨時返家眾多準備中的一環(huán)。在5月12日葛尾村實施臨時返家的當天，返家的27名災民和參與管理的人員的人數(shù)幾乎持平。同行的包括警察、消防員、東京電力的員工、村政府的工作人員等。東京電力的人負責隨時監(jiān)控核輻射數(shù)值的變化，警察負責保障警戒區(qū)內(nèi)的治安問題，消防員負責提醒警戒區(qū)內(nèi)因地震而造成的危險路段，而村政府的工作人員則負責返家災民的聯(lián)系工作。而管理者們時刻做好準備，如果核電站出現(xiàn)異常，保證全員能夠快速撤退。

秋元最終沒有找到自己的牛。在他們兩口子看來，最重要的東西除了命，就是牛了。

吉他只屬于回憶

這一天，金谷喜一父子也回家了。為了回家的這兩個小時，他們花費一整天來準備。

早上7點， 他們從避難所來到集合點，在這里進行各種準備。包括簽署確認書，聽說明會，以及穿戴好全身的防護服——戴上手套和口罩，用膠帶將腿腳和袖口封牢，直到全副武裝地坐上統(tǒng)一的大巴進入警戒區(qū)。11：15，災民返家，兩小時后，再乘坐大巴返回集合點。在集合點，進行核輻射除染的程序和檢測。最終結束返回各自住處，已經(jīng)到了晚上7點。

為了保障臨時返家的絕對安全，日本政府特意起草了一項法規(guī)——《臨時返家法》，明文規(guī)定了臨時返家的程序，以及對于返家者的種種要求：比如當天必須穿長袖衣服；返家途中不可以喝水以避免如廁導致污染；不可以把家禽和寵物以及食品帶出；返家災民不可以是兒童以及行動不便的老人等。

而對于許多災民提出要帶出寵物的要求，日本政府決定，讓災民把寵物寄存在自家中一個明顯地方，然后報告給福島縣政府。次日將派人進去把寵物帶出，進行統(tǒng)一除染，再返回主人身邊。

即使法規(guī)已經(jīng)寫得如此細致，災民的各種千奇百怪的要求依然多如牛毛，比如有人想在兩小時內(nèi)進行自宅屋頂?shù)募庸?；有人想把家中的巨型插秧機給弄出來；有人明知道禁止帶食物出來，依然背出了家中的大米；而更多的人提出何時才能再一次返家。

金谷的家在20公里警戒線邊上，幾公里之差，讓他的生活從此改變。金谷家生活頗為寬裕，兩層的大房子，共有12個房間。去年，他剛花了不少錢把房子重新翻修。自家有耕地，金谷平時在村政府上班，空余時間耕地種糧自家吃。前兩年，金谷去北海道富良野旅游回來，迷上了熏衣草。開始嘗試著在自家田里播種，每到夏天熏衣草開放時，都讓鄰居們好生羨慕。明年即將退休的金谷，原本給自己的晚年生活，設計了一幅美好的圖景，卻被毫不相干的核輻射，將一切都打亂了。

在臨時返家之前，因為攜帶出來的東西只能裝在一個塑料袋里，父子倆為帶什么東西出來而反復商量著。在4月22日設立警戒區(qū)之前，金谷曾兩次返家，取出生活的必需品，如被子和衣服，以及簡單的家用電器。他本想把家里的大電視也搬出來，但現(xiàn)在棲身的臨時住房，已經(jīng)沒有空間擱置。

12日回到家時，金谷松了口氣，許多人都在傳20公里以內(nèi)小偷橫行，專偷家里的電視和大米，金谷的家安然無恙。他和兒子在兩個小時內(nèi)，取走了一些重要的物品如銀行存折和文件，家族相冊和夏天的衣服。金谷的妹妹前幾年過世了，他將妹妹的牌位用布單包好，小心翼翼地放進統(tǒng)一配給的塑料帶中。

兒子是個吉他迷，收藏了十幾把吉他。金谷本想和管理人員說說情，讓兒子帶出一把吉他，但兒子頭也不回地離開，絕口未提吉他的事。

在自家的兩小時內(nèi)，讓金谷深刻感受到了生活的殘酷，在這棟充滿回憶的房子里，他必須要立刻決斷，哪些可以被帶走，哪些只能被當作回憶而紀念。

傾聽每個個體的聲音

臨時返家的費用會有多少？日本政府臨時返家問題的負責人，福島縣政府生活環(huán)境部青少年成長室長松崎健一在這個問題上對《中國新聞周刊》含糊其辭。他說無論多少，政府都會負擔。而據(jù)首次實行臨時返家的川內(nèi)村總務科長井出壽一估算，如果不計算參與的管理者的人力費用，返家災民的個人費用大概在每人2000日元左右。

5月16日，日本文部科學省下的核泄漏損害賠償紛爭審查會表示，臨時返家的費用將屬于東京電力造成的核泄漏損害的一部分，將由東電承擔所有費用。

而目前，最終費用由誰來承擔雖然并未確定，但從國家來說，對此事的態(tài)度卻很積極。5月6日，日本官房長官表枝野幸男說，作為政府希望災民盡快返回自宅中。而臨時返家的實施方，各村鎮(zhèn)的工作人員卻頗有微詞。

在許多災民看來，其實遠不必這么大動干戈。在4月22日警戒區(qū)設立前，許多人都是自己開車返回家中?！吨袊侣勚芸酚浾咴谀舷囫R市遇到一個災民，他每天早上開車進入距離核電站10公里的家中喂牛。不但沒穿防護服，也沒做任何除染程序。而如今，所有災民都可以被政府安排臨時返家，等輪到他，怕要等上大半年。

5月12日，葛尾村實施臨時返家當天，因為葛尾村處在20公里警戒線的最外圍，當時的核輻射值并不算太高，為1.2微西弗。這個數(shù)值比起當天福島市以及郡山市的數(shù)值都要低。但即使如此，臨時返家當天，所有人還是嚴陣以待。

臨時返家申請中心共有40多位電話接線員，他們忙得連頭也抬不起來。申請中心負責人、福島縣政府工作人員鈴木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目前已經(jīng)實施臨時返家的兩個村子，屬于警戒區(qū)內(nèi)的居民并不多。而真正靠近核電站的幾個村，如雙葉村和浪江村等，那里的居民不僅全村避難，而且因為距離過近，地震之后多數(shù)沒有返過家。這意味著，屆時臨時返家工作將迎來真正考驗。而這項工作要進行到何時，讓災民可以返回幾次家，目前都屬于不確定的狀態(tài)。

世界上發(fā)生過多起核泄漏事件，官方主導的臨時返家行動卻幾乎是絕無僅有。而在談到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許多接受采訪的官方負責人都說了幾乎同樣的話：“被迫離家的災民很可憐，他們其中有的連一身衣服都沒帶出來。對于這樣的災民提出的返家請求，我們該如何拒絕呢？”

既是返家者又是村政府職員的金谷喜一比一般人更加理解這項行動的不易。

“日本這個國家做事的起點，很多都是從個人的角度考慮的。而作為基層的公務員，我們工作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傾聽每個個體的聲音，并盡力去滿足?！苯鸸认惨粚Α吨袊侣勚芸氛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