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哈佛大學的黃萬盛教授總結說,向前輩學習,是建立我們的學術譜系;向同齡人學習,是建立屬于這個時代的交疊共識和歷史記憶;向年輕的人學習,是使我們具有未來的方向,使自己成為一個有責任的精神力量
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儒生,但我自覺還算較忠實地履踐了孔子關于學習的教導。從青春少年到如今不惑,生存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學而時習的生活。年輕時只知道讀書,基本上每天都在有著愉悅的閱讀收獲里入睡,如果一天到晚都沒從書本上讀到一些有意思的話,就覺得一天過得荒蕪。這種經驗,幾乎是我們好學深思的幾代中國人共有的人生經驗。
不過,知識本身有著自負的傾向。我和很多朋友不能免此知識之惡俗,僅靠自己所站立的知識碎片就敢妄斷世界,切割他人。年輕時尤其有一種知識性的毛病,就是看不起年長者,總覺得他們保守、謹小慎微,沒有學問,活得沒有知識含量。這樣的學習并沒有得到多少教益,反而讓我們總以為自己橫空出世、開天辟地,這是狂者;狷者則以為看透一切,懷才不遇,世人皆濁皆俗……最讓人痛惜的,這樣的學習成就了人的偏執和激進,更成全了人的鄉愿和犬儒——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中年不學藝,人都不惑還讀什么書……這結果,本該不受誘惑的中年紛紛虛無。
我們社會的文化實力之軟即由此而來。我們看不起上一代人,看不起前輩。我們痛心疾首社會的斷裂,自己卻主動去斷裂。我們繞開當代、現代、近代,欲徑直地承接圣賢或經典,或對圣賢經典大加嘲笑以露才揚己,其實無傷于對象,反而使我們自身變得虛無。我們成為沒有歸宿的、無根的“異化知識或文明人格”,自蘇格拉底、柏拉圖、佛陀、老子、孔子以來的文明知識傳承,我們不在其中。
不用說,這種學習也導致我們看不起同齡人。我們不知道我們中間最優秀者的頭腦、精神和慈悲,不屑于去關注、閱讀。曾有一個時期,英國詩人奧登寫中國抗戰的詩、中國詩人馮至的十四行等作品剛發表即成為學生的營養,而青年穆旦的作品發表即讓聞一多推薦給社會……但今天我們失去了這種知識演進的好環境。我們既不清楚前輩的思考,也不了解同代人的成果。我們了解當代人的東西多半是一目十行,我們閱讀當代人更多是在聚會場所,“某某人最近寫了什么……”“某某說的就是什么什么意思……”,等等。我們是通過自己和他人構成的小道消息來了解當代人的思考的,結果必然是,我們以為別人不會對我們構成心智和人生的挑戰,這導致我們生存的狹隘。一個法國哲學家在《哲學贊詞》中說:“如果人們首先看到的是結論就不會有哲學;哲學家不尋找捷徑,他走完全部道路。”可以說,這里的哲學一詞也可以置換成學問、思想、人生……
我們私下說來都頭頭是道,但給社會提供公共知識產品的能力是如此低劣,我們很少能整理漢語知識或人類知識的存量,更難能貢獻其增量。對于那些長年堅持研究思考的知識和思想收獲,我們也缺乏足夠的關注,以與其形成切磋砥礪的人生社會演進。這種復雜的惡性循環導致當代漢語知識的衰敗和低劣,導致了幾代中國人不讀書,以至于我們的教輔、養生一類的讀物占據了出版的大半江山。
隨著歲月的流逝,轉眼之間年輕一輩人加入了知識和人生的演進。不用說,我們又將面臨一種挑戰:如何向年輕人學習?對他們的言路、思路,我們總有一種不放在心上的想當然,我們不以為他們的問題是我們的問題,不以為他們的說話方式和觀念多么重要。即使年輕人中的優異者,我們也更多是欣賞的態度,而非學習的態度。比如韓寒,這個沒讀過大學卻優秀的年輕人,我們除了自以為拍其肩膀稱贊他,還能從他那里學習什么呢?如果我們不能從韓寒等年輕人那里學習,那么我們要么是倚老賣老、尸位素餐,要么就是蝸居在象牙塔里不敢睜眼。
從知識和人生的本體而言,除了書本知識,學習就是應該向前輩學習,向同輩學習,向年輕人學習。哈佛大學的黃萬盛教授總結說,向前輩學習,是建立我們的學術譜系;向同齡人學習,是建立屬于這個時代的交疊共識和歷史記憶;向年輕的人學習,是使我們具有未來的方向,使自己成為一個有責任的精神力量。這話說得相當好。學習就是確立我們來處和去處的過程,它沒有終結,不隨學校畢業而結束。沒有學習,社會個體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我所說的“類人孩”,受異化一類的“磚家”們支配、瞞騙。沒有學習,我們現代人在很大程度上難以自立,難以自處和相處,我們的言行是搶鹽、搶房一類的羊群效應,是文明的幸福指數極低的不肖子孫,是做房奴、車奴一類的“騙子對傻子的革命”……
一般人愛說,現代社會是學習型社會。其實,文明即是學習,學習是最深刻的價值。一部論語,孔門弟子事隔多年編輯的孔子語錄,千言萬語,第一句即是“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說明孔子及其儒門眾生明白學習是一種至上的價值,因為它自覺覺他,自度度人,它是身心愉悅的幸福。★
(作者系作家,著有《非常道》《老子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