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
年過三十的女人,更愿意接受一個平凡無奇,又有一副好心腸的男人。
當這個臉色灰白、目光呆滯的十七歲男孩兒走進我的診療室時,我并沒有在意,因為像這樣放縱自己青春年華的少年少女實在太多,我每天都應接不暇。
我是一名在青少年救助中心任職的心理救助師,負責開導那些賣淫、吸毒、斗毆、犯罪的青少年重走正路,回歸社會。
事實上,他們能夠重新做人的概率非常低,我看過很多染上性病的女孩們一次、兩次、多次被送到我這里,情況一次比一次糟糕,直至暗紅的毒瘡布滿面孔,全身潰爛得就像一顆摔爛的番茄。
而我面前這個男孩兒,他只是最平凡的一個,叫路飛,毒癮中等,有過進戒毒所的經歷。
我一面和這孩子聊著天,一邊打量他身后坐在沙發上等待他的那個男人,登記表上注明他們是父子關系,但五官卻毫不相似。
我和路飛聊完天后,那男人便走過來,他讓那孩子在門外等他。
等路飛關上門后,男人才對我說,邱醫生,我想請你每周給路飛做一次心理治療,我發現你的語言特別有感召力,他看上去很聽你的話。
望著他懇切的目光,我說,我提供的心理治療只是輔助手段,起不到決定性作用,一切還要看吸毒者自己的決心和意志。
男人皺了皺眉頭,嘆口氣說,我是路飛的繼父畢文修,他媽媽生病去世了,我沒能照顧好他,希望邱醫生能體諒我這不稱職的父親,幫助路飛重新站起來。你們這家機構,是路飛挑選的,他相信你們的實力,我更相信。
我突然之間被這位年輕繼父認真的口吻所打動,答應了他。
畢竟這年頭,有擔當有良心的男人實在不多。
路飛每周來一次我的診療室,畢文修也是如此,他來看望路飛,因為戒毒所不允許探視。而在我看來,這對繼父子之間的關系有些奇特,他們從不交談,只是臨別的時候輕輕拉拉手,態度極其鄭重。
路飛不來的時候,畢文修也會來找我,偶爾約我出去喝咖啡。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我隱約感到他在追求我。他是那種很老實的男人,中規中矩得讓人厭煩,但現在的我卻喜歡這樣的男人。我的前夫倒是相貌堂堂,談吐文雅,但最后還不是和別的野女人跑掉,話都沒留一句。
眼前這個男人,看上去那么穩妥踏實。年過三十的我,愿意接受這樣平凡無奇,只有一副好心腸的男人。
關系漸漸親近后,見面時,我就故意逗他,把胸脯貼上他的手臂。他卻不敢冒犯,面紅耳赤地閃開,局促得像個處男,后來膽子稍微大些,也只是敢親親我的臉,輕輕挽住我的手臂。
過了一段時間,我發覺路飛的臉色越來越暗沉,細細的骨頭里透著青黃,手指也頻繁地無意識顫抖,這是毒癮變深的癥狀。難道路飛私帶毒品進去,還在偷偷吸毒?如果是這樣,戒毒所應該能夠發現啊。
我決定先和畢文修談一談,盡量委婉地和他說明情況,建議他帶路飛先去做個毒品測試,因為我也只是猜測。
畢文修竟然供認不諱,是我帶給路飛毒品的,然后他就去救助中心的廁所里偷偷吸食。
果然如此,路飛根本沒把毒品帶進去,所以戒毒所無法發現。原來,那些我本以為他們之間意義非常飽含深情的握手,竟然只是為了傳遞毒品。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這是害他!我質問他。
我知道不應該,畢文修說。
我的前妻很有才華,有能力,是個銀行高管,但她太溺愛兒子了。你知道有多少錢是賠給他醉酒開車撞到的人?有多少錢是用來收拾他打架斗毆后的殘局?前妻的大半財產都用在這上頭,后來一部分又用來給她自己治病。她去世后辦完葬禮,只剩下一棟房子,一點錢,這本就該是我的,不該再被路飛糟蹋。況且,我現在遇見你,我那么糟糕的人生突然好像不那么令人絕望了,我只想為我們的將來打算一下。
我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巴,呆呆地望著他。
他仿佛陷入痛苦的回憶,路飛從小就是個紈绔子弟,常常出入夜總會、酒吧。路加麗活著的時候,他就吸上了大麻,每天纏著路加麗要錢,甚至打過路加麗。我常常半夜開車去酒吧街找他,一家家去找,也很多次帶著錢去警察局保釋他。路加麗的病幾乎算是被他氣出來的,他卻一步步惡化,大麻、冰毒、直到海洛因。她實在沒辦法,就狠心對他下了最后通牒,只有戒毒成功,或者退一步呆在戒毒所里戒毒,才能繼承財產,還把這條寫進自己的遺囑里。
他說,路飛根本不想戒毒,他只是不想失去財產。有名的戒毒所他都去過了,對他根本沒用。
望著這男人疲倦的面容,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仿佛默許下來。
之后,路飛繼續每周來我的診療室,他的臉色卻越來越差,幾乎聽不到呼吸,走起路來活像一個幽靈。有時候,他硬起骨頭甩開畢文修遞過來的毒品,反復在地上踩,但過不了兩分鐘他又跑回來,涕淚縱橫,跪著央求畢文修再去給他買。
我看著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覺得自己像個罪人。
偶爾,畢文修會帶我去吃飯、買衣服,城市里車水馬龍,人頭攢動,我站在街頭,才覺得自己活在人間。
有次,吃完晚飯,夜有點深了,我讓畢文修送我回宿舍,他卻帶我去了他家——路加麗生前的房子。房子很大,裝修得簡潔大方,更重要的是,我看不到路加麗生活過的任何痕跡,畢文修一定專門收拾過了,我不由被他的細心打動。
都是成年人了,我當然知道他帶我來的用意。只是他不解風情,一直在喋喋不休地介紹,這里是廚房,那里是書房,將來可以開辟成嬰兒房……
我耐不住性子,突然從背后抱住他,沒有嬰兒,你要嬰兒房做什么?
我感到他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急迫起來,不由一陣偷笑。他卻一下子轉過身,把我抱起,風一樣闖進臥室,把我重重地丟在床上……
清晨,我從他有力的臂彎里醒來,半是戲謔半是調情,你還是很棒的!弄得我快站不起來了。
他的臉立刻緋紅,吶吶地說,自從路加麗生病,我就再沒有過性生活。
我一下子笑出聲來,他故作生氣,猛的撲過來,再次拉起我雙腿環在他腰間,開始賣力地沖刺……
日子一天天過去,路飛像是一盞被熬干的油燈,隨時都會“啪嗒”一聲熄滅。與之相反,我的身體卻像是充滿水的氣球,越來越豐腴滋潤,嘴唇也鮮艷欲滴,比我少女的時候更要撩人。
我常常去畢文修的房子里和他鬼混,在他床上展現一個女人最淫蕩的妖嬈,仿佛要把這些年積累的愛欲之火一齊燃盡。
他也常常到我的辦公室里,貌似正襟危坐地看我寫病歷,其實手早已探進我的白色外袍。更多時候,病歷還沒有寫完,我們就翻滾在一起,肢體交纏,反正心理診室的墻為了保護病人隱私,都非常吸音,我叫得再響外面也聽不到。
或許就在那個時候,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刻,惡魔就已經駐扎進我的心房。我什么都看不到,聽不到,體會不到,只能感到這個男人的溫度,他對我體貼又放縱,讓我神魂顛倒。
一天,路飛死了,像清晨的一個花苞,還未開放就從枝頭跌落,無聲無息。
我幾乎不敢相信,他就在進入我診所的前一刻斷氣,內臟器官全部衰竭。他沒有合上他的眼睛,拳頭始終握得緊緊的,尖長的指甲幾乎穿透他的掌心,烏色的血液在他灰敗的肌膚上干涸。
畢文修給他收尸,火化,只用了半天時間,就把這個少年的生命匆匆掩蓋完畢。
我以為我很堅強,但路飛青黃恐怖的面容卻常常浮現在我眼前,我幾近崩潰。我告訴畢文修我要辭職,我要供認我的罪行,哪怕失去工作。
畢文修勸了我好久,見我那么固執,只說,這樣吧,這兩天我要出差,等我出差回來,我和你一起去見你的上級。我會親口告訴他,是我受不了路飛的苦苦哀求,提供給他毒品的,你邱醫生根本毫不知情。
我點點頭,為這男人的大度打動。
他一走,我就請了病假躲在宿舍里,輾轉反側,思考怎么和上級說,才能徹底洗脫畢文修的責任。
不管怎么說,他是我男人,我要為他著想。
我還沒編好詞,救助中心的主任卻找上門來。
他說,邱醫生,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會犯這樣的錯誤,收到舉報你為患者提供毒品的信時,我還不相信,可我們在你的辦公室里搜出了海洛因。
我一下子呆住,兩腿仿佛踏進云里,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如何解釋,最后我不但被暫時停職,而且還有可能負上刑事責任。
我默默地等待最后的處理結果,雖然每天還出現在辦公室,卻不能再診療患者。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辦公室里,發瘋一樣撥打畢文修的手機,他的號碼竟然停用了。我去他的房子里找他,卻發現那房子已經換了業主。
我根本找不到那個男人,仿佛他已經人間蒸發。
我神情恍惚了許久,突然之間像開了心竅。
也許畢文修是因為我要舉報他才故意陷害我。但更有可能的是,他早有計劃,因為他答應我去和上級匯報后,就再沒機會進入我的辦公室。這只能是畢文修無數次來找我上床時,趁我不注意時藏在我辦公室的。
他對我真是太狠心了,但他對誰不狠心呢?對他的養子,他毒害他;對他的前妻,他帶女人回來鬼混,不顧妻子剛剛病逝不到三個月。我竟然認為他老實,深情,有擔當!其實是我自己瞎了眼,不,是我自己內心的魔在做崇。
我單獨找了一次主任,把整個過程和盤托出,當然,我隱藏了我早已知道畢文修買毒品給路飛的部分。我盡力把我形容成一個被騙了感情,對毒品交易事件毫不知情的無辜女人。我反復強調,我愛畢文修,他說他是孩子的養父,他要負起責任來,我只是太輕信男人的謊言,根本不知道他暗中傳送毒品。
主任一聲長嘆,答應淚眼婆娑的我。
最后,救助中心不再追究下去,也決定不對我發起起訴,將其擱置一邊,像每年發生的那么多宗懸案一樣,被永遠塵封。
我只是被辭退了,這是理所應當,即使不被辭退,我也會主動辭職。
我離開后,路飛干枯、呆滯的臉常常浮現在我眼前,這無聲的譴責會伴隨我的后半生。
我決定不再從事心理救助行業,這種圣潔不染塵埃的職業,不該由我這樣的人從事。我去了一個邊遠的小城市,靠打工養活自己,每天只有在勞累中,我才能忘記那些噩夢。
漸漸地,我不再追問事情的原委,畢文修只是出現在我生命里的一條毒蛇,總會痊愈。早已計劃的陷害也好,為了打發我臨時起意的栽贓也罷,我不在乎了。
那時,我是一個被惡魔勸誘的女人,我放縱自己的欲望,讓惡魔駐進我的心靈,我活該被夢魘折磨。不管外面陽光多么燦爛,小城如何寧靜,我也只能用悔恨和眼淚戰戰兢兢地度過我的余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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