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降
他能夠離開女友和我在一起,自然也能夠離開我和別人在一起。
肖捷忘記了我是誰。
他抿著嘴角,微微地瞇起眼睛似在腦海里搜尋有關于我的信息,他的樣子,俊秀、沉靜、冷峻,一如當年。
我說我是你的高中同學。好一會兒,他才說:“哦,張小宇,是你。”
他還記得我的名字。那些熟悉的感覺像海底伸展的水藻,搖搖擺擺,又開始向上探尋。
這是一個春天,冬天卻未走,天冷冷地陰霾著,似要蓄謀一場不測。
因為遇見了肖捷,我沒有登上那輛中巴車。
那輛中巴車,在一個半小時后,在一場春天的小冰雹雨中和一輛出租車相撞,墜入了河中。
我一直以為那是命定,是命運安排肖捷出現,令我躲過了災難。
身上只剩下三百七十二塊錢的時候,我堅定不移地選擇了留在這個令我山窮水盡的城市。惟一支撐我的,是我向高捷要的手機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濕淋淋地拖著行李箱擠上公車重新回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心中滿是為了肖捷一往無前的堅定。
我總是喜歡把最重要的東西放在一起,于是肖捷的手機號就和錢包一起失蹤了。我站在下著冰雨的路邊哭泣的時候,其實更多的是因為后悔我沒把肖捷的手機號裝在更重要的不會被偷走的地方。
哭過之后,我沒有天真到認為肖捷會從天而降,我拖著行李箱,在春天的冰雨里走了三個小時,去找一個朋友。
朋友不在,開門的那個年輕的男人說:你是張小宇吧?他退租了。
我快凍僵了,沒有去思考他為什么會知道我的名字,任由他把我和我的行李箱一起拽進屋里。
年輕的男人叫阮俊浩,在二十三歲的我的眼里,他相貌太平凡了,甚至有些丑陋。阮俊浩是本地人,在這個城中村有好幾幢房子在出租。他收留了我,并且,給了我工作。
這個工作其實很輕松,就是幫他管理他所有出租的房子和鋪面,按時去收收租金,有退租的就貼個廣告再租出去。就這樣,他還給了我四千塊的月薪。
阮俊浩如果不是一個傻子,就是對我另有所圖。但他很少來打擾我,我每月收完租去找他的時候,他總坐在他開的那家麻將館里面的小辦公室里,神情緊張地看著我數錢算賬。
某天我在算賬的時候,阮俊浩忽然說:要不你去考會計師吧,我開公司想你幫我。
反正不用我出錢,不考白不考。
于是,在培訓班里,我重遇了肖捷。
肖捷再一次沒有認出我來。他抿著嘴角,微微地瞇起眼睛似在腦海里搜尋有關于我的信息,他的樣子,俊秀、沉靜、冷峻,仍一如當年的少年。
我心扉蕩漾地想,哦,我是那么的愛他。
好一會兒,肖捷的眼睛閃了一下:“呀,張小宇,你變漂亮了。”
自然,我的樣子與一年前那個畢業后混得不好狼狽得想逃離這個城市的樣子有很大的距離,阮俊浩給我的薪水和獎金讓我自信和光鮮起來,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只可惜,肖捷是來接他的女友的。他的女友挺漂亮的,但整個人充滿了一種鄉土的氣息。挎著一個一眼就能看出是水貨的名牌手袋,靴子式樣倒是很好看,但很顯然是人造革。
我不知道自己的眼光為什么變得這么勢利挑剔,也許是因為她的男友是肖捷,所以我愈加勢利起來。
這一次,肖捷主動給我留了電話。他的目光仍清高冷峻,但他嘴角的笑意讓我知道,我也許有了機會,追上那個我以為永遠追不上的清秀冷峻的時光少年。
去收租的時候,許多租客都叫我老板娘。一直以來我都沒太介意,重遇肖捷之后,我忽然介意起來,一再地解釋,我只是幫忙收租的。
我怕肖捷會聽到。
可肖捷還是聽到了,我很尷尬,張嘴想解釋,卻又覺得那么多余。
幸好,他沒有絲毫介意的樣子,只是問我,可不可以到我家去坐坐。
我該感謝阮俊浩的,他給我的宿舍,是一套兩室兩廳的高層小區商品房,裝修得很雅致。房子里什么都有,但是除了我的衣服,什么都不屬于我。
肖捷進了屋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和女友分手了,正找房子住。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直白。他的眉眼清秀,目光冷峻,一副隨時轉身要走的樣子。我覺得自己挽留他的樣子都已經顯得有些急迫:找不到的話,住我這兒好了,反正有房間。
肖捷撲過來,一把抱住了我。他的胸膛有點硬,咯得我生痛,可是,當他把我放在床上的時候,我沒有拒絕。
我跟阮俊浩提起肖捷搬來的時候,他忽然拿起一支煙開始抽,抽得太猛,就開始咳,咳著咳著就犯了病。
阮俊浩哮喘病發作的樣子嚇到了我,那讓他本來就不好看的臉變得異常的猙獰。他掙扎著打開抽屜要找什么,卻因為痛苦把抽屜弄翻在地上。一只瓶子骨碌碌地滾到了我的腳邊,阮俊浩盯著那只瓶子,兩只眼睛好像要從眼眶里跳出來,顯得可怕極了。
我用顫抖得快不聽使喚的手,撿起了那只瓶子,遞給了瀕死的阮俊浩。
后來,阮俊浩說,你救了我的命,我沒什么可報答你的,就把你現在住的房子過戶給你吧。
我本來覺得那不合適,可一想到肖捷便沒有拒絕。我想,反正他那么多房子,不差這一套。
把過戶文書給我的時候,阮俊浩臉上笑著,目光卻像在哭。
我沒有問他怎么了,我怕問出一些什么來。
肖捷很羨慕阮俊浩的生活。在這個城市里,他朝九晚五地做小白領做了三年,卻連一套小戶型的首付都付不起,阮俊浩每月光收房租鋪租的錢,都能買一套房子了。
肖捷覺得很不公平,他一口一個如果:如果我是他,我會集中資金,買地做房產;如果我是他,就開一間公司;或者如果我是他,才不會開什么德國大眾。
說這些的時候,肖捷原本清秀冷峻的眉目會因為欲望得不到滿足而顯得有些憤懣和猙獰,但他仍然是好看的。
我想買一輛車給他代步。自然,我是買不起肖捷喜歡的寶馬奔馳的,去看那輛四萬多的比亞迪的時候,我甚至去找了阮俊浩,他認識車行的老板,想讓他問問,能不能再便宜點。
阮俊浩說:那車安全系數不高,你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把我那輛不用的舊車賣給你吧。
阮俊浩收了我三萬,可給我的車卻是全新的,連車牌都沒有上過。
肖捷掙著三千塊的薪水,開著這輛十幾萬的車,嘴上卻說:還是奔馳開著有勁!
肖捷還說:阮俊浩這個傻子,他喜歡你,對吧?
我心里一驚,嘴就啞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肖捷沒理會我的尷尬,仍自說自話:投胎決定命運,他除了有幾個臭錢,還有什么?
我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我忽然說:他有嚴重的哮喘病。
我想我說這話的意思只是想告訴肖捷,阮俊浩的命其實并不是那么好。但我絕沒有想到,肖捷會因為我說的話而有了新的計劃。
兩周后的一天下午,肖捷突然回家了,一進屋就馬上開始收拾行李,他說他辭職了,要回老家的城市開公司,問我愿不愿意跟他走。他說,阮俊浩借了一筆錢給他當創業資金。
我驚訝之余,更欣喜于他竟然會問我是否跟他走,我覺得這是一句等同于求婚的承諾。我幾乎是歡天喜地地收拾了行李,和肖捷一起開著阮俊浩白給的車一起離開了這座城市。
車子駛過那塊“歡迎再次來到鄭州”的廣告牌時,我忽然想起了阮俊浩。也許他只是一個注定幫助我等到肖捷,促成我和肖捷在一起的人。
是的,就是這樣的。我已在夢想的少年身邊攜手共度,我會徹底忘記他,奔向幸福完滿的未來。
我一定是太薄情,所以,幸福和愛情都對我不屑一顧,轉瞬就即逝了。
回到那個接近南方的城市后,肖捷開始著手開他的公司。我不知道他的資金從何而來,我辛勤地收拾著我們租來的房子,只等著他的公司壯大起來,然后我們結婚,過幸福的日子。
但肖捷的公司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運行起來,他需要喝酒、應酬、大把地花錢。肖捷變得很暴躁,除了問我還有沒有錢的時候,他幾乎已經不再主動跟我說話。
我內心那個清秀的時光少年,已經越來越不能和眼前這個仍然清秀的男人重疊。
我托人把阮俊浩給我的房子賣掉,把錢遞給肖捷的時候,他朝我笑了一下。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覺得,我不愛他了。面前的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那個清秀冷峻的少年,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躺在我身邊的陌生人。
沒過多久,我就聽說,肖捷和一個高官的女兒在交往。
肖捷終于在某天搬走了,連分手都沒有同我說。聽說,他很快就和高官的女兒結了婚,在岳父的幫助下,事業得意。
我沒有太傷心,覺得這是應有的結局。他能夠離開女友和我在一起,自然也能夠離開我和別人在一起。時光少年已不再,我的愛也已不再,除了分手,別無他途。
反而偶爾收到鄭州房子的物業水電費短信時,會想起阮俊浩,心會隱隱地酸痛。
三年后,我在街上忽然被一個人拉住:張小宇!
是當初那個我欲投奔未遂的朋友。
“你記得阮俊浩嗎?大學四年他一直暗戀你,不知道他后來和你聯系沒有。前年他病得很慘,差點掛掉了。一個姓肖的家伙在他哮喘發作時拿著他的藥訛了他一大筆錢,他因此在醫院躺了一年多。上個月,他跟一個護士結婚了,我去參加婚禮,你猜怎么著?那新娘長得跟你太像了,面孔身高氣質都很像。我還以為是你呢!”
朋友是個開朗活潑的男人,坐在我的對面嘮嘮叨叨地說著,我轉頭看了眼櫥窗外的陽光,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或者,誰的時光少年都已不再,一時隔天涯,也便永遠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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