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
金岳霖1914年畢業(yè)于清華學校,后留學英美,回國后執(zhí)教于清華和北大。他從青年時代起,生活就相當西化。西裝革履,加上1.80米的高個頭,儀表堂堂,極富紳士氣度。而在所有關于金岳霖的傳聞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是他終生未娶。且對此闡釋的版本相當一致:他一直戀著建筑學家、詩人林徽因。
1983年,我跟我的老師陳鐘英先生開始著手林徽因詩文的編纂結集工作。林徽因已于20世紀50年代去世,其文學作品幾乎湮沒于世。為收集作品,了解作者生平,這年夏天我們到北京去訪問金岳霖先生,這時他已88歲高齡。
我們找到位于北京東城區(qū)干面胡同的金岳霖寓所。進了他的房間,見他深坐在一張低矮的寬扶手大沙發(fā)里,戴著黑框眼鏡,瘦長的雙手攤在扶手上,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兩腳套著短襪,伸直擱在一張矮凳上。他的聽力不佳,對我們進來似乎沒有什么反應。我們坐近他身邊,對著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說明來意。
當我們問誰了解林徽因的作品時,他顯得有些黯然,用濃重沙啞的喉音緩緩地說:“可惜有些人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把一本用毛筆大楷抄錄的林徽因詩集給他看,希望從他的回憶里,得到一點兒信息。他輕輕地翻著,回憶道:“林徽因啊,這個人很特別,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多次她在急,好像做詩她沒做出來。有句詩叫什么,哦,好像叫‘黃水塘的白鴨,大概后來詩沒做成……”慢慢地,他翻到了另一頁,忽然高喊起來:“哎呀,八月的憂愁!”我吃了一驚,不相信那高八度的驚嘆聲,竟是從那樣衰弱的軀體里發(fā)出的。只聽他接著念下去:“哎呀,‘黃水塘里游著白鴨,高粱梗油青的剛過了頭……”他居然一句一句把詩讀下去。末了,他揚起頭,欣慰地說:“她終于寫成了,她終于寫成了!”《八月的憂愁》是一首優(yōu)美的田園詩,發(fā)表于1936年。事隔半個世紀,金岳霖怎么對第一句記得這么牢?一定是他時時關注著林徽因的創(chuàng)作,林徽因醞釀中反復吟詠這第一句,被他熟記心間。
他慢慢地興奮起來,興奮喚醒了他的記憶,他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記起了一些詩句,談起林徽因的寫作情況。翻完那本抄錄的詩,他連連說:“好事情啊,你們做了一件好事情!”我們?nèi)〕鲆粡埛狐S的林徽因的照片,問他拍照的時間背景。他接過來,大概以前從未見過,癡癡地凝視著,嘴角漸漸往下彎,像是要哭的樣子。他的喉頭微微動著,像有千言萬語哽在那里,卻一言不發(fā),緊緊捏著照片,生怕影中人飛走似的。許久,他才抬起頭,像小孩兒求情似的對我們說:“給我吧!”我真擔心老人犯起犟勁兒,趕忙解釋說,這是從上海林徽因堂妹處借用的,以后翻拍了,一定送他一張。待他聽明白后,生怕我們食言或忘了,作拱手狀,鄭重地說:“那好,那好,我先向你們道個謝!”
很久以來,關于金岳霖對林徽因感情上的依戀我聽了不少。林徽因、梁思成夫婦都曾留學美國,他們對中西文化的造詣都很深,在知識界朋友很多,家里幾乎每周都有沙龍聚會。而金岳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始終是梁家沙龍的座上常客。他們文化背景相同,志趣相投,交情很深,長期以來,一直是毗鄰而居。偶爾不在一地,例如抗戰(zhàn)時在昆明、重慶,金岳霖每有休假,總是跑到梁家居住。
金岳霖對林徽因的人品才華贊羨至極,林徽因也對他十分欽佩敬愛,他們之間的心靈溝通可謂非同一般。后來,看了梁思成的續(xù)弦林洙先生的文章,更增添了具體了解。據(jù)她說,一次,林徽因哭喪著臉對梁思成說,她苦惱極了,因為自己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如何是好。林徽因對梁思成毫不隱諱,坦誠得如同小妹求兄長指點迷津一般。梁思成自然矛盾痛苦至極,苦思一夜,比較了金岳霖優(yōu)于自己的地方,對妻子說,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選擇金岳霖,他會祝他們永遠幸福。林徽因又原原本本把一切告訴了金岳霖。金岳霖的回答更是坦誠:“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從那以后,他們3人毫無芥蒂,金岳霖仍舊跟他們毗鄰而居,相互間更加信任,甚至梁思成林徽因吵架,也找金岳霖做評判。
幾天后,我跟陳鐘英先生再次訪問了金岳霖先生。他講著他們毗鄰而居時的種種瑣事,講梁家沙龍談詩論藝的情況,講當年出入梁家的新朋舊友。我發(fā)現(xiàn)他稱贊人時喜歡豎起大拇指。他夸獎道:“林徽因這個人了不起啊,她有多方面的才能,在建筑設計上也很有才干,參加過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我們?nèi)〕隽硪粡埩只找虻恼掌瑔査K戳艘粫海貞浀溃骸澳鞘窃趥惗卣盏模敃r徐志摩也在倫敦……忘了告訴你們,我還是通過徐志摩認識林徽因的。”
于是,話題轉到了徐志摩。徐志摩在倫敦邂逅了才貌雙全的林徽因,不禁為之傾倒,竟然下決心跟發(fā)妻離婚,后來追林徽因不成,失意之下又掉頭追求陸小曼。金岳霖談了自己的感觸:“徐志摩是我的老朋友,但我總感到他油滑……”后來我們才領會,他這里的“油滑”是指徐志摩感情放縱,沒遮沒攔。他接著說:“林徽因被她父親帶回國后,徐志摩又追到北京……我覺得他不自量啊。林徽因和梁思成早就認識,他們是兩小無猜啊,兩家又是世交。徐志摩總是不知趣,我很可惜徐志摩這個朋友。”徐志摩、金岳霖、林徽因、梁思成之間都有過感情糾葛,但行為卻大相徑庭。徐志摩完全為詩人氣質(zhì)所驅遣,致使狂烈的感情之火燒熔了理智。而金岳霖自始至終都以最高的理智駕馭自己的感情,顯出一種超凡脫俗的襟懷與品格。
后來,我們的話題漸漸轉到了林徽因的病和死。他瞇縫著眼,墜入沉思,慢慢地說:“林徽因在同仁醫(yī)院去世。對她的死,我的心情難以描述。對她的評價,可用一句話概括——極贊欲何詞。”林徽因1955年去世。那年,建筑界正在批判“以梁思成為代表的唯美主義的復古主義建筑思想”,林徽因自然脫不了干系。雖然林徽因頭上還頂著北京市人大代表等幾個頭銜,但追悼會的規(guī)模和氣氛都是有節(jié)制的,甚至有幾分冷清。親朋送的挽聯(lián)中,金岳霖的文字別有一種熾熱頌贊與激情飛瀉的不凡氣勢。上聯(lián)是“一身詩意千尋瀑”,下聯(lián)是“萬古人間四月天”。此處的“四月天”,取自林徽因一首詩的題目《你是人間四月天》。這里的“四月天”在西方通常指艷日、豐碩與富饒。金岳霖的“極贊”之意,溢于言表。金岳霖回憶到追悼會時說:“追悼會是在賢良寺開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淚沒有停過……”金岳霖對林徽因的至情深藏于一生,由此可見一斑。
林徽因死后多年,一天,金岳霖鄭重其事地邀請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飯店赴宴,眾人大惑不解。開席前他宣布說:“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頓使舉座感慨不已。
林徽因死后金岳霖仍舊獨身,我很想了解這一行為背后的原因。但這純屬隱私,除非他主動說,我不能失禮去問。不過,后來了解到了一件事,也算有所收獲。有個金岳霖的學生,突受婚戀挫折打擊,萌生了自殺念頭。金岳霖多次去勸慰,苦口婆心地開導,讓那學生認識到:戀愛是一個過程,戀愛的結局,結婚或不結婚,只是戀愛過程中的一個階段,戀愛的幸福與否,應從戀愛的全過程來看,而不應僅僅從戀愛的結局來衡量。最后,這個學生從痛不欲生的狀態(tài)中解脫了出來。由此我聯(lián)想到金岳霖,對他的終生未娶,產(chǎn)生了新的感悟。
1983年末,我們編纂好林徽因詩文樣本,又再次去拜望金岳霖先生。我們送他幾顆福建水仙花頭,還有一張復制的林徽因大照片。他捧著照片,凝視著,臉上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來,喃喃自語:“啊,這個太好了!這個太好了!”他似乎又一次跟逝去近30年的林徽因“神會”了。
我們又取出編好的林徽因詩文樣本請他過目。金岳霖摩挲著,愛不釋手。陳鐘英先生趁機湊近他耳邊問,可否請他為文集寫篇東西附于書中。然而,金岳霖遲遲不開口。就這樣,等待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終于,他一字一頓、毫不含糊地告訴我們:“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說。”停了一下,他顯得更加神圣與莊重,“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愿意說,也不愿意有這種話。”他說完,閉上眼,垂下頭,沉默了。
林徽因早已作古,對一切都不會感知了。但金岳霖仍要深藏心曲,要跟林徽因直接傾訴。大概,那是他寄望自己辭世后,在另一個世界里進行兩個靈魂的對話吧。
第二年的一天,聽到廣播,說金岳霖先生去世,我頓感悵然。
也許是天意吧。林徽因因參加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設計有貢獻,去世后安葬于八寶山革命公墓。梁思成“文革”中含冤去世,“文革”后平反,因其生前是全國人大常委,骨灰安放于黨和國家領導人專用骨灰堂,跟林徽因墓只有咫尺距離。最后去世的金岳霖,骨灰也安放于八寶山革命公墓。他們3個,在另一個世界里,又毗鄰而居了。
(摘自《傳記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