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蟻
2011年9月,帶著一支長笛,北京女孩兒李燁前往北京大學計算機音樂專業進行研究生學習。跟她一起“入學”的,還有已折磨她6年之久的系統性紅斑狼瘡……
死亡就在很近的地方
上初中時,媽媽就跟我談論過死亡。
那時我課余學學長笛,練練鋼琴。媽媽做財務工作,爸爸在體育系統工作,一家人溫馨和睦。唯一的陰影是,媽媽身體不太好,容易感冒,害怕刮風下雨的天氣。不過,只要面對我,她和爸爸總是在微笑,這讓我無從知曉媽媽的病到底有多重。
直到有一天,媽媽主動告訴我,她可能會早早離開我們。我嚇了一大跳,但媽媽平靜地說,不要避諱“死”這個字,更不要怕媽媽會死,人都會死的。
我讀高中后,媽媽要經常到醫院住院治療。2004年秋天的一天,放學時,北京忽然刮起冷颼颼的風,滿街落葉橫飛。爸爸打來電話,讓我去醫院一趟。當時我感到非常慌亂,急忙打車趕往媽媽所住的友誼醫院……
然而,我再也沒見到媽媽。我到醫院時,媽媽已經被送進了重癥監護室。醫生們全力搶救,也只讓她多堅持了—個多小時。
呆坐在那張空空的病床上,我意識到媽媽永遠地離我而去了。媽媽是一名會計,能計算出許多數據,可是她算不算得出我現在心里有多么悲傷?我的目光久久望向病房窗外,干枯的樹枝正斜斜地指向昏黑的天空……
媽媽離開后,我終于知道了她所患疾病的名字——系統性紅斑狼瘡。我恨它,恨這個看起來張牙舞爪的名字,因為它奪走了我親愛的媽媽。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怕它。
第二年春天,我發覺自己身體有些不舒服,關節時不時會隱隱作痛。我以為是高考復習太辛苦所致,沒當回事。我一直認為,活潑好動的我身體很健康。事后我才知道,這種身體不適,其實是系統性紅斑狼瘡的潛伏癥狀。
直到后來,當癥狀越發明顯、越發可疑時,我才想起媽媽的病。我懷疑是媽媽將病遺傳給了我。
恐懼中,我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爸爸。爸爸盯著我,怔了一會兒,隨即安慰道:“沒事,別自己嚇唬自己。要不,爸明天帶你去醫院看看?”
后來,爸爸帶我去了醫院。檢查后,醫生將我和爸爸叫到一起,很輕松地說:“孩子,沒什么事,你只是過敏性皮炎而已,安心讀書吧!”
當天,在回家路上,爸爸與我說了很多。他說:“這下不擔心了吧?爸覺得,可能是你媽媽離去后你太悲傷了,其實不必這樣。你媽不是說過嗎?生與死都是生命的方式。現在媽媽沒了,但你的世界還在,所以要振作起來。現在你要集中精力迎接人生一次重要的轉折點——高考。”
爸爸說的,我都相信。此后幾個月,我努力復習全力沖刺,結果被華中農業大學理學院錄取。
2005年9月初,爸爸送我去武漢上學。一路上,爸爸表現得有點兒怪,再三叮囑我一定注意身體,不能太累,萬一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他。
爸爸在武漢陪了我幾天后,就回北京了。我送爸爸到校門口的公交車站,“噗噗”幾下,公交車留下一圈黑煙,轉個彎兒就不見了。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種離別的傷感。
媽媽的“禮物”如此特殊
沒想到,離別不過一個多月,我們就又見面了。只是地點不是在學校,而是在醫院里。
開學一個月后,我出現持續低燒的癥狀,校醫初步診斷為肺炎。吃藥不見效,再次進行檢查,又診斷為胸膜炎。再后來,我不得不住進了湖北省人民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
爸爸的叮囑我沒忘。但我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他我的病情,因為我不想讓他擔心。
又過了些日子,我的踝關節也開始疼痛起來,厲害時根本無法下床行走。我突然十分害怕,想起以前媽媽患紅斑狼瘡時也是這樣的癥狀。我仍然沒告訴爸爸,而是悄悄去同濟醫院做了個全面檢查,結果讓我陷入到絕望中。
“紅斑狼瘡應早有癥狀表現,以前你沒感到過身體異常嗎?”醫生問。
面對醫生的詢問,我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強撐著給爸爸打了個電話。我剛說完自己的情況,爸爸就急忙安慰道:“孩子,爸知道了,我馬上過去,你別慌啊。”
當晚,爸爸急忙趕往武漢。原來,此前檢查時,他與醫生已經開始懷疑我患了紅斑狼瘡,但高考將至,他擔心我承受不了,特意讓醫生對我說了謊。
后來,爸爸說他瞞著我還有個原因——他認為該來的始終會來,誰也阻止不了。既然這樣,他寧愿我晚一些面對,這樣我就可以晚一點兒害怕,少受一點兒煎熬。
我本來想怪他不早點兒告訴我事實,怪他和醫生一起騙我。可是知道了他的理由,我還忍心說什么呢?
從到醫院的那天起,爸爸就沒有離開過我。他白天跑上跑下,忙碌一天。晚上,年過50的他每天只蓋著自己的外套,在沒有暖氣的醫院樓道里休息,武漢的冬天陰冷無比,半夜里他經常會被凍醒……我曾讓爸爸到醫院旁邊條件好些的賓館去住,但他拒絕了,他說省下的錢可以給我買營養品。
治療過程中,因為身體被注射了大劑量的激素,我的基本生活都無法自理。不僅吃喝拉撒,就連換洗內衣這些瑣事,都要爸爸事無巨細地替我弄好。
我經常嘔吐,有時還會全身奇癢,嚴重時關節疼得渾身抽搐。這時,爸爸就半跪在我的病床前,一邊端著盆接我的嘔吐物,一邊給我按摩關節止痛。爸爸看著我痛苦的樣子,很少皺眉或者哀嘆,但在他樂觀沉穩的表情背后,總有一絲疼惜的神情若隱若現。
在經歷了3個月昏天黑地的治療后,我的體力逐漸恢復到可以經得起火車的顛簸,于是,我們決定出院。
在辦理了暫時休學的手續后,我和爸爸準備離開武漢回北京。
老師、同學去車站送我,與我道別。想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和他們再見,我不禁淚如泉涌。
一直不怎么說話的爸爸突然大聲宣布:“老師們、同學們,你們等著,李燁一定會回來的!真的,我不騙你們!”
我真的還回得來嗎?以前爸爸說什么我都信。可這次,我不知還該不該信他。
回到北京后,那是一段極為難熬的日子,是爸爸的默默陪伴和鼓勵給了我堅持下去的力量。
我整天毫無理由地發脾氣,關起門,哭喊著站在床上摔枕頭——盡管我的眼睛一流淚就會立刻浮腫,第二天頭就會疼得厲害,但我無法控制自己。
這時,爸爸的身影總會在門外出現,他會停下來,將耳朵貼在玻璃門上,努力地想聽聽我在屋里做些什么。而我這時絕不會給他開門,我恨疾病、恨命運、恨一切,甚至,我還恨起了媽媽,恨她將這樣的病遺傳給我……
2006年秋天,媽媽忌日那天,悲慟的我再度哭鬧,跑到陽臺上大喊大叫。
當時,爸爸正在廚房給我煎中藥,藥氣像霧一樣散開,籠罩著爸爸已有些佝僂的身軀,他手端一個瓦罐,半蹲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專注得似乎完全聽不到我的喊叫。看到這個情景,我的心里很不好受。
爸爸把煎好的藥倒在碗中晾在一邊,對我說:“孩子,既然你是因為媽媽才得的這個病,那它等于是媽媽留給女兒的……一個什么呢?咱們叫它‘禮物吧,好不好?那么,既然是媽媽留下來的,還有什么可怕的?”
聽了爸爸這番話,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一句“既然是媽媽留下來的,還有什么可怕的”,讓我有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不知該說什么,我訕訕地躲進房間。一會兒,外屋傳來悠揚的長笛聲,如泣如訴。
我仔細一聽,是《蘇武牧羊》——爸爸平時最愛吹的曲子。我知道爸爸希望通過這支曲子告訴我:活著就一定要頑強不屈,這樣人生才會有意義。從那天起,我知道了我未來的路該如何走。
2007年年初,體育專業出身的爸爸專門為我制定了鍛煉計劃,我的體力開始漸漸恢復。半年過去,我的身體狀況神奇地穩定下來了。
2007年8月,我向爸爸提出,想要回學校繼續學業。按醫生的診斷建議,我是不能復學的,但爸爸望了我一會兒后,平靜地說了3個字——“不反對”。
病魔在左,父愛在右
2007年9月,我再度走進了大學的校門。
爸爸沒來送我。我們父女共同藏在心里沒說出來的—句話是:我以后終歸要—個人面對生活。
我回來后,同學們為我忙前忙后——我的被子她們洗了曬了;我的東西她們全收拾得整整齊齊;怕我提不動暖瓶,男生們輪流給我打熱水……我的心被濃濃的關愛包圍著,溫暖而又感動。
然而,病魔從不曾遠去。我的身體始終被病痛折磨著,嚴重時疼痛像一把尖銳的錐子在扎我的心。有風的天氣,我不能外出,可我多么希望青春的長發舞動在風中;我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因為怕被病菌感染,我更不能感冒——每次感冒都無異于進一次地獄。
2011年上半年,我終于要完成大學學業了,可以后的路該怎么走?
明智的做法就是:畢業回家后,一心養病,先不去工作或學習。但我想:我的生命可能會比別人短暫,那我就要比別人爭分奪秒,活得更加精彩,這樣才不辜負身邊關愛著我的人們。
利用回家的機會,我對爸爸說:“爸,我準備考研究生,考北京大學計算機音樂專業,這個專業全國只有北京大學開設。”
本以為爸爸會拒絕,沒想到他很欣慰地說:“這專業簡直是專門為你設立的,你要能考上,我和你媽也算沒白支持你學音樂。去吧,我倆都支持你!”媽媽已經離開我們多年,可爸爸提起她時總用這種口氣,慢慢地,我也習慣了。既然媽媽和爸爸都支持,我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2011年1月,我回到北京參加初試。
考試期間,爸爸每天早上不到5點就要起床。一是因為北大離我們家很遠,二是他得準備我要吃的各種藥:早飯前半小時吃一次,之后半小時是激素,早上8點之后,每隔一刻鐘吃一種藥物,總共五六種,此外他還要為我煎中藥……為了照顧我,爸爸在那段日子里很難抽空好好休息一下。
爸爸每天把煎好的中藥裝在保溫杯里,再將每一種要吃的藥挑出來裝好,就該帶我出門了。隆冬的北京,冷風吹在身上就像刀扎一般。爸爸總是站在寒風吹來的方向,護住我的身體。看到風中他那花白的頭發,淚水在我眼眶里直打轉。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明白那句話的真實含義:病魔在左,父愛在右。
請替我愛這個美麗的世界
初試結束幾天后,朋友幫我查了成績——我的初試通過了!
拿起手機,我給爸爸發的短信是4個字:北大,我能!爸爸回給我的短信也是4個字:孩子,你行!
2011年3月進行復試,要求考生提供自己創作的作品。從沒有作曲經歷的我,決定放棄電子音樂,做一個真實且有生命力的作品。
一天,我乘公交車出門,在武漢的大街上一個人走著,尋找創作靈感。我來到武昌江灘,錄了江水的聲音。幾天后,好朋友沈飛告訴我她在長沙,我又乘火車去找她,在橘子洲頭錄下了湘江的聲音。那天雨下得很大,我不顧自己的身體,奔跑在江邊泥濘的沙灘上,錄下了自己的腳步聲。
回到家中,我將所有的聲音剪輯、處理,而后發現這曲子還差一個凝聚這些聲音的“魂”。這“魂”是什么呢?我想起已融入我生命中的長笛聲。我拿出長笛,吹出一首清幽而蒼涼的曲子……錄下之后,經過剪輯,長笛嗚咽,與長江、湘江的波濤聲一同澎湃,組成了一曲穿透命運的強音。
復試中,我的作品得到了專家們的認可。我終于拿到了北京大學軟件與微電子學院計算機音樂專業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
2011年9月2日,我正式走進了北京大學的校園。
現在,我糟糕的身體狀況仍舊沒有改變,身體依然不時疼痛。我的皮膚紅斑頻現,看上去真的像被狼咬過一樣,而看不到的地方,我的腎、心、肝等器官也正在慢慢衰竭。可是我不怕,我想告訴所有關心我的人——如果有一天關于我的壞消息真的到來,請不要難過,那不過是有人把一扇門悄悄關上了,你們在門外,我在門里,雖然我們不再相見,但我仍會請求你們,替我愛這個美麗的世界。
(李從淵摘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