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一家媒體聘請謝朝平做了副總編輯,去年11月入職后,他開始適應新的工作。
從看守所出來后,謝朝平的體重漸漸恢復了。與幾個月前戴著帽子、兩頰凹陷的形象已完全不同,長出的新發染得黝黑。謝朝平笑著自我解嘲。對于新發型他挺滿意的,“感覺比原來還要好。”
剛從監獄回來時,謝朝平身上生了很多瘡,四肢上密密麻麻。現在,身體已無大礙,只是說話太多時還是會不住咳嗽。一個月的牢獄生活已經漸漸遠去,但是每次從夢中醒來,記憶還是會被重新喚起。
痛定思痛
2011年1月23日,距農歷新年還有10天。謝朝平帶著妻子李瓊提前去給作家鐵流拜年。因寫作出版《大遷徙》揭露三門峽移民過程中的腐敗問題,而被陜西渭南警方“進京抓捕”后,鐵流發起了營救謝朝平的呼吁書,并且為他多方奔走,聯合了60多名學者向中央上書。兩人相識不久,但卻因此加深了友誼。“我們告訴老人家,要回四川過年了。”李瓊說道,眼神里透出些許無奈。夫婦倆跟北京的朋友們謊稱要回家鄉過春節,其實是留在北京,他們不想再給別人添麻煩了。
距離被釋放已經快5個月了,謝朝平還是想不通自己怎么會受到如此冤屈,到現在仍憤憤不平。如果沒有這次牢獄之災,他已經回到四川專心寫小說去了。
2010年6月,謝朝平從《檢察日報》下屬的“正義網”辭職了。那時,他便已經感覺到了新聞行業的兇險,雖然他的記者生涯才只有短短5年。自2005年從四川省達州市檢察院離崗后,50歲的謝朝平帶著妻子來到北京,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二份事業。“喜歡寫東西的人都想做專職記者。”謝朝平說道。在《方圓法治》期間,他的檢察官經歷發揮了很大優勢,領導常派他做一些調查報道。風險太大,決定離開這是非之地,帶著積累了幾年的素材回家鄉安心創作。
而現在,他反而不想回去了。“不能讓那些人覺得我怕了。”謝朝平說,他要繼續留在北京。
無法團圓的春節
一家媒體聘請謝朝平做了副總編輯,去年11月入職后,他開始適應新的工作。
兩個子女都在四川,各自已經成了家。前不久,才來探望過他。以前的春節,要么是謝朝平夫婦回去,要么是叫兒女們過來。一家人從來沒有分開過。而這一次,他們不得不分隔兩地。讓孩子們過來太折騰了,4個人光路費要花掉好幾千元。如果回去的話,免不了要帶禮物看望親戚朋友,開支更大。夫婦倆權衡之后,還是決定哪都不去。自費出書后,家里的經濟狀況已經大不如從前。“當時我就不贊成出這本書。”李瓊說,她甚至反對謝朝平寫《大遷徙》,“渭南的領導看到了肯定會不高興。”謝朝平反問她:“那移民們怎么辦呢?那些老移民都七八十歲了,讓我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我怎么能拒絕他們?”
書稿完成后,沒有一家出版社敢接。謝朝平最終找到了山西《火花》雜志社,雜志社同意以2010年增刊的方式出版《大遷徙》,但印務費要由謝朝平自掏腰包。李瓊看著成天悶悶不樂的謝朝平,實在不忍心,決定完成他的心愿。拿出家里的20萬元存款時,她跟丈夫說,這是我們養老的錢,你拿去吧,我不指望你出名,只是希望你快快樂樂的。
出事后,李瓊四處找人、上訪、印材料,他們在石景山的租房每月還要交1600元。“所以今年沒有能力回去了。”謝朝平說,但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回不了家,“免得讓那些人看笑話。”
從渭南回到北京后,來看望他的移民中,有兩個人各拿出了1萬塊錢,謝朝平都拒絕了。在獄中時,警察問他是不是收了移民的錢,謝朝平嗤之以鼻:“你不用提這樣的問題,老謝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每次采訪,他都要給受訪的移民買些小禮物,用了誰的車肯定要加滿油,而且時不時請移民吃飯。
“現在雖然經濟上不方便,但是靠達州那邊的一份工資,還有現在上班后的工資,生活肯定會好起來的。”對于未來,謝朝平很樂觀。
移民家的春節記憶
2006年,謝朝平開始關注三門峽移民問題。3年中,他利用雙休日、長假去移民家里采訪。2008年春節長假,他與妻子準備回四川過年,臨行前,他提前向妻子打了聲招呼,這次回去可能待不了幾天,妻子很不解地問為什么。他說,以前采訪時總有人監視跟蹤,大過年的應該不會有人來吧,況且正月初八就上班,采訪的時間實在是不多。
正月初四凌晨5點,李瓊陪著丈夫到達了渭南火車站。下車之后,鵝毛大雪即迎面撲來,他們坐汽車、換三輪車,才到了移民家中。附近的幾家移民聽說謝朝平來了,都趕了過來。采訪進行了沒一會兒,有人進來壓著嗓子說,外面停著一輛車。謝朝平便知道,自己又被監視了。屋里頓時沸騰了,有膽子較大的移民跑出去呵斥監視他們的村干部:“大過年的,你們干什么!”不知道那村干部是被震懾住了,還是也想敷衍交差,陪著笑臉說道:“我就說是你們家來親戚了。”
采訪繼續進行,屋子里的人輪番出去放風。李瓊害怕了,她試探著問謝朝平:“咱們還是回去吧?”卻引得謝朝平發起了脾氣:“走什么走,走了就更沒有機會了,我還沒采訪完呢!”
采訪結束后,移民們把謝朝平和李瓊帶到了后門,給他們叫了車,偷偷“轉移”走了。“每次采訪都有這樣驚心動魄的事情。”謝朝平說。雖然劫難因此而起,但他還是為曾經的冒險采訪感到自豪。
3年中,謝朝平共采訪了60多人。2010年9月17日,他走出看守所,警察剛把作為“罪證”沒收的手機退還他不到10分鐘,電話就響了,是華陰的移民董生鑫,話筒里,謝朝平聽到熟悉的渭南口音嚷道:“出來了?我們有500人正準備明天來探監呢!既然出來了,就住兩天,我們來渭南看你!”
謝朝平說,移民們準備每人給他一元錢,還說要去北京看他。謝朝平以為他們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回北京后不久,移民們真的一撥又一撥地來了,還有一個生病不能來的移民,給他帶了一大袋炒好的花生,這讓謝朝平特別感動。
新年的感謝
2011年的第一天,謝朝平在博客里向許多人致謝:一直關注他的網友、記者、媒體、學者、律師,以及為解除他的“取保候審”而萬人聯名上書的渭南移民,也包括讓他身陷囹圄的人。
在看守所時,他對外面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從首都機場回到家已經是凌晨。李瓊告訴他:“你的事情網上鬧得特別兇。”謝朝平在網上一口氣看了四五個小時,他這才知道自己并不孤獨。“那些網友,我與他們素昧平生,尤其是以前的同事,雖然有的并不熟悉,但他們著急的程度就像是對親人一樣,比自己的事情還關心。”謝朝平說,如果沒有網友和媒體,他不可能那么快就出來的,“這是肯定的。”
在諸多感謝的人當中,謝朝平沒有提及妻子李瓊。經過了這番劫難,兩人之間更是執手相依、無需多言。“我也愛好文學,我們剛結婚的時候,老謝就說,一個家里只能出一朵紅花。”說完,李瓊爽朗地笑了。她永遠是丈夫的第一讀者,謝朝平每次寫完稿件,她總要發表意見。《大遷徙》的創作過程中,謝朝平寫一段,妻子就看一段。她建議人名和地名都隱去,但是謝朝平還是執拗地堅持,既然是紀實,就應該絕對真實。“我都是說不好聽的,從來不表揚。好聽的話留給外人說吧,諍友難得。”李瓊笑著望了謝朝平一眼,妻子說話的時候,他就在一旁安靜地聽,從不打斷或否認。
2010年末,謝朝平得了很多獎,都是媒體頒給他的。一家雜志評選他為年度人物,頒獎典禮的前幾天,對方就打電話通知了謝朝平,到了那天,湊巧有另一家媒體來采訪,謝朝平以為他們就是來為典禮采集素材的,不用再去現場了。下午3點,他接到一個電話,對方焦急地問:“老謝,你在哪里,快上臺領獎。”他這才得知,典禮現場,印有他名字的桌牌后面恰好坐了另外一個人,大家都以為那就是謝朝平。
講起這場小誤會,謝朝平和李瓊不約而同地笑了,一切愁云慘霧好像都已消失。
現在的工作,謝朝平覺得比以前輕松了,就是編編稿子。但單位卻比以前遠了,每天早上他7點多就得出發,和每一個住在遠離市區的白領一樣,在地鐵上擠一個多小時。“人太多了,我現在站著都能睡著,胳膊動不了,腦袋癢了也不能撓。”謝朝平呵呵一笑,他在努力適應這樣的生活。
然而,更多的感情還是投入在那本帶給他災禍的書、那群讓他無法收起良知的移民身上。自渭南回來后,他就開始修改《大遷徙》,新加了3萬多字。“原來還給一些人留著面子,現在我要把他們全都寫進去。”他毫不含糊地說。還在看守所的時候,就有好幾家出版社想出《大遷徙》,有一家甚至給出了優厚的條件:10%的版稅、首印30萬冊。不過,由于種種原因,至今還沒有下文。
謝朝平也不是沒有動搖過,剛從看守所出來時,他就想重拾原來的計劃,回四川寫小說。李瓊勸他,寫小說沒有壓力,高興的時候寫,不高興的時候不寫,時間長了就會失掉進取心。“他這個年紀正是干事業的時候,50多歲不算老,你說呢?”李瓊問道,趁著謝朝平接電話的時候,她又悄悄地說,其實我也很想回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