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

我的電腦上有一張斯坦福大學Major Squd廣場的照片,是去年夏天和妻子去加州訪友時拍的。那時我并不知道,史蒂夫·喬布斯6年前曾在這里對著一群年輕人神采飛揚地演講—
“我每天早上都會照鏡子,自問:‘如果今天是此生最后一日,我今天要做些什么?……提醒自己快死了,是我在人生中下重大決定時,所用過最重要的工具。因為幾乎每件事—所有外界期望、所有名譽、所有對困窘或失敗的恐懼—在面對死亡時都消失了,只有最重要的東西才會留下。”
這是那次演講在中國網友中流傳最廣的語句之一。
10月5日,喬布斯不再能把死亡的可能性作為勵志工具激發生命的活力,因為他已進入了真實的死亡。
需要創造力,更需要常識
喬布斯是當之無愧的天才,影響了無數人的生活。在我的心目中,中國人里只有發明豆腐的那位老前輩,其創造力與喬布斯不相上下。
至于當代,環顧周遭,美國有蘋果,中國有金盾;人有谷歌,我有百度;創新少見,管制盛行,缺乏品味的公司利用互聯網上的雙軌制不僅大掙其錢,而且還跑到美國來上市,把美國選民變成自己的股民,把給美國股民的分紅當作公關費用,換取他們對中國網絡現狀的支持。
在這樣的中國,如何紀念喬布斯?“喬幫主”一夜之間幾乎登上了所有中國媒體的頭條,人們的第一反應是感慨自身文化創新力的喪失。錢學森去世前曾追問,“中國為什么出不了頂尖人才”?中國為什么出不了喬布斯,耶魯大學金融經濟學教授陳志武回答,“在中國的學校,老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特立獨行的學生棱角磨掉”。同是電腦領域的發明家,北京郵電大學校長方濱興卻因為發明了國家網絡防火墻而在武大演講被扔鞋。
另一位著名IT人士李開復在紀念文章《魔術師喬布斯》里則提到,“在喬布斯過世那天早晨,硅谷奇跡似地出現了兩道彩虹”,這種帶有神化色彩的說法也充分體現了華人的獨特文化基因——即使在一個空前平等的網絡世界里,精英仍在以巫術式的語言描述英雄的離去,炮制偶像,討好粉絲。
中國需要天才,更需要健全人;需要創造力,更需要常識。
幽暗性格的轄制
喬布斯首先是富于常識的,他清楚地知道“死亡是我們共有的目的地,沒有人逃得過……死亡簡直就是生命中最棒的發明,是生命變化的媒介,送走老人們,給新生代留下空間”。我在生活里見過太多的人,活得好像永遠不會死一樣,而死的時候又好像從來沒有活過。
喬布斯更是一個健全人。他締造蘋果不是奇跡,出品3D動畫不是奇跡,發明iPhone不是奇跡,他帶給世界的真正奇跡是自己生命的改變—正是因為他能夠從一個不健全者成為一個健全人,才走出人生最慘痛的失敗,把蘋果推上全球最具價值公司的寶座。
才能并不能保證事業的成功。從小被生母放棄,被藍領的養父母撫養長大的他,因為這樣的經歷而生性偏激。曾幾何時,喬布斯留給大眾的印象是驕傲自私、不近人情,拒絕接受自己的親生女兒,正如他的親生父母不接納他一樣。家庭代際影響的魔咒幾乎宿命般地控制了他的生活,即使憑借天縱之才他也無法逃脫。性格即命運,一個人可以走遍世界、發明無數,卻無法走出自我的捆綁對生活的傷害。
在工作中他恃才傲物,剛愎自用,動輒罵員工笨蛋、白癡,甚至叫人滾蛋,最后被自己親手建立的蘋果公司掃地出門。這種恥辱對于一個自視極高的人是致命的。幸運的是,那段日子里他結識了他的太太。
妻子的愛和包容,填補了他心底與生俱來的渴望愛卻又比一般常人匱乏愛的缺口。正是從那一年起,喬布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以及分別36年的親生母親,他艱難地走在自我醫治的路上。當他能夠重返拋棄他的母親面前,理解她的決定并嘗試去原諒她,性格上脫胎換骨的變化已經悄然在他身上發生,他已經足夠成熟到可以重返他人生重大事故的第二現場—蘋果公司。
“當時我沒發現,但是現在看來,被蘋果計算機開除,是我所經歷過最好的事情。”沒有任何事情比痛苦更能鍛造人的品格。人們發現回歸蘋果的喬布斯,不再自我中心,對同事謙遜有禮。
當記者問道:“人們給你的回歸賦予了很多象征意義,這足以使蘋果重新崛起為一家有魔力的公司嗎?” 喬布斯回答:“你理解得不對,這不是一場單人秀。有兩樣東西使這家公司正重新振作起來:這里有許多真正具備才能的人……他們所欠缺的是一批好教練和一個好的計劃,以及一個良好的高級管理團隊。”
他懂得肯定別人的優點,努力進入同伴的處境,他學會了合作,他的決策更有遠見,敢于承擔風險—一句話,他終于能夠更有安全感地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并且與人分享這一過程所帶來的快樂。這是極不容易的一件事,多少人在承受打擊后一蹶不振。喬布斯走出困境、卷土重來的秘訣,不是因為他聰明,而是因為他借著失敗的提醒,在愛的陪伴與關注下,擺脫了性格中幽暗部分的轄制,成為一個更健全更豐富的人。
忘卻喬布斯
喬布斯在斯坦福的演講中還提到,“不要讓別人的意見淹沒了你內在的心聲。最重要的,擁有跟隨內心與直覺的勇氣,你的內心與直覺多少已經知道你真正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話固然有理,其中卻隱藏了一個極大的風險。因為每一處曾經遭受的傷害,如果得不到及時化解都會沉淀成內心深處不斷散發負面氣息的沼氣池,外界一有風吹草動就“咕嘟嘟”冒出謊言來欺騙我們,或者認為別人都是垃圾,或者認為自己是垃圾。所謂“十人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如果任性而為,跟隨內心和直覺,最終不免抑郁而終、發狂而死,這是我們在歷史上在生活里常見的天才宿命。
即便是“喬幫主”,當他帶著內傷行走江湖的時候,他所推崇的跟隨內心的生活,最終也只能導向感情與肉體的混亂和放縱。那時候,他的存在對他身邊的人來說,不啻是一場災難。
只有一個健全人,才有能力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內心的聲音。我們之所以被造而成這樣一個人,不是為了證明喬布斯的偉大,而是要活出我之謂我的本質。就像一棵樹栽在溪水邊,春天要發芽,夏日能遮陽,到了秋天就按時候結果子,那么這棵樹就算成為了它自己。找到那個最本質的理由,與其他人的比較無關,當外表的標準消失了,它依然可以使我們在擁擠的人群中被分別出來。
喬布斯通過工作窺到了這個奧秘,他的建議是“唯一做偉大工作的方法是愛你所做的事。如果你還沒找到這些事,繼續找,別停頓,盡你全心全力,你知道你一定會找到”。
只是我們還應該知道,生命的本質不僅與工作有關,如果只與工作有關就依然是不健全的人生。就像喬布斯在自己有了孩子之后,對他的內科醫生道出的感悟:“孩子比我事業上的任何成就都美妙一萬倍。”因此,這位科技帝國的王者能夠讓自己的視野跳出工作的具體內容:“我們不能以一種偏激的態度來看待這些技術,認為技術能夠改變一切。如果這樣想的話,就很危險。”
在這一點上,他比許多悼念他的人要清醒得多。當整個世界對他的離去毫不吝惜溢美之詞,認為“他改變了我們每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我們必須保持和喬布斯同樣的清醒—喬布斯改變的只是我們看待世界時所使用的工具,他使我們可以躺著看世界、走著看世界、隨時看世界,但是真正決定人們看待世界方式的,是在技術背后的價值觀。
我的一位師友也是位IT人士,他擁有數項專利,曾作為硅谷杰出企業家與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會面。在給我的郵件里,他寫道:“喬布斯是我最佩服的企業家,在電腦、操作系統、電信、音樂、動畫多個領域都有突破性創新的,僅此一人。但這個行業的好玩之處就在于它永遠推陳出新,舊產品很快就被淘汰。誰還記得Polaroid(寶麗來)拍立得照相機嗎?那些產品只能在博物館找到,那家公司也已經破產。不必太久,iPhone、iPad甚至喬布斯,同樣會被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