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雪浩
贛北大地,面包車在猶如鵝腸般彎彎曲曲的鄉間小路上前行。司機朱猛志不時地指著鄉村里的某家農戶說:“這家三兄弟都得了塵肺病,全死了;這家父子倆,父親已經死了,兒子還在死亡線上掙扎;這家的丈夫死了,老婆也瘋了……”
然而,司機朱猛志本身也是一名塵肺病患者,他曾自嘲地說“雖說現在能開車,說不定過幾天就躺在床上吸氧”,其實和他一樣患上塵肺病的在江西省修水縣上衫鄉有641人,此間隨處可見的墳頭已埋填了137人。8年前,江西省職業病醫院的某位專家在此實地調查后曾斷言:“8到10年后,這里將是一個‘寡婦鄉!”
而今,一語成讖。
肇啟禍端的金礦
時間回溯至1986年。
從上衫鄉任何角度都能看到的那峰巒起伏的山脈隸屬幕府山系,當地人一直稱其為土龍山,然而,當武警黃金部隊在山里發現了金礦后,土龍山搖身一變,被當地奉為“金山”。
于是,上衫鄉人民政府辦起了一座金礦,與此同時,修水縣人民政府也辦起了一座金礦,兩座金礦正好割據一座山頭的兩面。上衫鄉數以千計的農民成為縣鄉金礦的礦工,通往金礦的山間小道“車如流水人如龍”。
所有礦工的招聘全由鄉政府組織,幾乎不用做什么動員,尤其是金山腳下的紅星村、王橋村、同升村和下衫村,村里幾乎所有的青壯年勞動力都成為鄉金礦的工人。一位當時的礦工說,“比起種田,金礦風鉆工一天能賺到30元錢,錢的誘惑比什么都大。”
然而,由土龍山搖身一變的“金山”,猶如一個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打開,伴隨著誘惑而來的則是無窮的后患。
從1986年10月到1999年的1月,上衫鄉金礦瘋狂開采了13年。直到上衫鄉籠罩在一片揮之不去的塵肺病的愁云慘霧中,才不得不被迫關閉。
黃金,這個極富誘惑的天地之產物,并沒有給修水縣上衫鄉的農民帶來富裕,給他們帶來的只是對財富的夢想和無盡的痛苦。現在的上衫鄉到處可見尚未完工的新房,來不及修繕的破舊土房,到處都有可怕的塵肺病人,衰草披離的荒坡山頭隨處可見那些“跪著死的人”的墳塋。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永遠都是一身的泥巴和灰塵,天擦黑時在家里洗個澡,騎上自行車匆匆去金礦了。”24歲的朱會,江西某高校在讀碩士研究生,說起對父親的印象,卻只有這么一句話,他的父親朱耀明今年47歲,于1997年第二批被查出患“二期+”塵肺病,如今已氣息奄奄,命懸一線。
記者拿到一份由修水縣上衫鄉黨委書記盧以忠提供的《關于修水縣上衫鄉塵肺病有關情況的匯報》,稱“自1994年檢查發現有塵肺病以來,到目前為止,經江西省職業病鑒定所分五個批次鑒定,全鄉共計有489人診斷為塵肺病(已死亡137人),有152人疑似塵肺病”。
江西省2010年職業病統計報告顯示:截止到2009年底,全省累計塵肺病人達16078人,占全省人口比例的萬分之四;而上衫鄉的塵肺病患者卻占到全鄉人口比例的萬分之三百二十,高出江西全省平均水平的80倍。
一組如此無情的數據,以至于廣東某位塵肺病專家在上衫鄉考察后嘆息:“這是一片被詛咒的土地!”
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有一批活生生的人,有的已經死去,有的掙扎在死亡線上,有的在等待不遠的死亡;他們一個繼一個地重蹈著悲劇的宿命,盡是悲歡離合……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歷史書太薄,每一頁都寫滿了悲劇,歷史書又太厚,每一頁都是重復。”
不知道該怎么開始去陳述上衫鄉641名塵肺病人的故事,還是在上衫鄉采訪的時候,村民樊后寶提供給記者一份修水團縣委、上衫鄉團委于2002年7月26日發出的求援信,信中是這樣寫的:
“打開記憶的門,往事不堪回首。20世紀末,贛西北九江市修水縣上衫鄉的土龍山發現了金礦,為了抓住機遇,發展經濟,縣、鄉立即組建了金礦,組織當地農民進行開采,由于當時缺乏經驗,沒有勞保衛生防護措施,它不但沒能推動上衫的經濟發展,相反給上衫人民帶來了深沉的災難。上衫鄉這個僅有14000多人口的小鄉,現在就已經發現了400多人染上了一種無可醫救的職業病——塵肺病,且已死亡40多人。對此國家黃金管理局的一位領導曾說:“這是建國50年來罕見的礦山職業災難!”
3月1日,大巴車出湖南平江縣即到江西修水縣,朱猛志、朱名水代表著上衫鄉461名塵肺病人早早的就在公路邊候著記者。
剛一坐上面包車,司機朱猛志就猛踩油門,車飛速疾駛。
“趕個時間見一個病人,怕去晚了就見不著了。”旁邊的朱名水向一臉錯愕的記者解釋。
于是,在上衫鄉紅星村一個破敗潮濕的土屋里,記者見到了朱名山,他躺在床上,吸著氧氣,見記者進來,掙扎著要起來,卻最終還是沒能成功。
從1989年到1994年,“2天輪一個班,總共24小時,每班30塊錢”,朱名山在鄉政府開辦的金礦整整工作了6年,1999年他被查出“二期+”塵肺病。在短暫而艱難的交談中。記者注意到,他不斷在重復一個事情:“這個吸氧機每天要8塊錢的電費,用不起呵!”
與朱名山家相距僅有幾百米遠的地方,是一個上世紀90年代風格的農村平房,大門緊閉。司機朱猛志告訴記者,“這一家的男主人朱述華,2009年農歷十一月割腕自殺了”。
“自殺”二字重重地襲擊了記者。
陪同記者的樊后寶是朱述華生前的好友,他稱,在朱述華的病還沒有很嚴重的時候,有一次幾個人打牌,朱述華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到時候我呼吸困難,就找個刀片割腕自殺”,沒想到成了真的。
朱述華的哥哥朱建國向記者回憶了當天的情形,由于天氣不好,他的病情加重,我打算送他到南昌再看看,但他拒絕了,還說“天好起來,就好一些的”。
當朱建國在中午看過弟弟朱述華回自家后,還打算第二天給他送去自己經常吃的藥(朱建國本人也是塵肺病人)時,卻接到弟媳婦的電話,“他割腕了,全是血”。
朱建國當時手機就掉地上了,反應過來后與眾人一起七手八腳地將弟弟送到修水縣第二人民醫院,51歲的朱述華“剛到醫院,就斷氣了”,身后留下寡妻、女兒、兒子及5萬元的外債。
“從來沒有聽他透露過要自殺。”21歲的朱云生在提及父親的“自殺”舉動還是哀泣不止,他在父親去世后半年從一所職業院校畢業,今年正月十六他跟著姐姐去深圳打工去了,學數控機床的他在深圳半個月,迄今沒有單位肯要他。
“他們都要有經驗的!”朱云生低聲說,“我一定要找到工作,家里欠那么多債只有我來償還,母親50多歲了還在渣津(當地一個鎮)給人家當保姆,帶孩子,我不忍心。”
說到這里,他沉默了。21歲的他,剛從校門走出來,能否撐起一個破碎的家庭,是個未知數。
“聽說今天記者你要來,我早上就吃了三顆‘鹽草丸(當地病人對一種治療塵肺病的消炎藥的俗稱),平時都是早上吃一顆,晚上吃兩顆,就是為了能和你說說我的心里話!”這是記者見到朱耀明,他開門見山的一句話。
盡管吃了3倍于平時的藥,但他說起話來還像拉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在和記者半個多小時的“長時間”交談中,他特意關照家里人關上門,要和記者單獨談。
47歲的朱耀明是下衫村102個塵肺病人中的一員,他自嘲“下衫村已經死了16個,我就是那第17個”,自1997年第二批被查出“二期+”塵肺病以來,他已經10多年沒有做過事,然而在金礦工作之前,他是“上衫鄉有名的木匠”,做得一手好木工,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雖不能說十分富裕,但家境尚為中上等,如今的他供養了3個大學生,加之治病花銷,已經欠下外債近10萬,成了下衫村“有名的欠債大戶”。
“這些外債以后要孩子們來償還了,好在孩子們都讀書讀出了名堂。”朱耀明反復向記者說起自己唯一的“欣慰”。
從三個兒女都出去讀大學后,朱耀明立下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年春節一家人無論多么艱難都要團聚。“對我來說,過一個春節就少一個了。”
“我爸爸一直有兩個愿望,第一個是能把自己的病治好,第二個就是我們都能讀大學,現在看來,他的第一個愿望不可能實現了,第二個愿望我們姐弟三人幫他完成了!”在南昌某高校在讀碩士研究生的朱會是朱耀明的長子,他的姐姐已經幾年前從萍鄉一所院校畢業,在寧波打工,弟弟則在南昌某高校讀大三,一家三個大學生,這在偏僻窮困的上衫鄉并不多見,然而就是因為供養三個大學生讓這個貧困之家雪上加霜,背上近10萬的外債。
“他那么忙活,到頭來家也沒富起來,人也廢掉了,從記事起到上大學前,我從沒有穿過新衣服。”說完這句話后,朱會低下了頭,聲音低沉了許多,
有一段時間,朱會利用寒暑假時間也整理研究過發生在上衫鄉塵肺病狀況,希望能用學到的知識“改變點什么”。朱會雖然是讀理工科出身,但還是做了一些實地調查和總結,“現在我們那里只要是在金礦干過的,都沒有發財,不但沒有發財還都得了病,得了病后都花錢治療,治療結果是人財兩空,家更貧窮!”
除此之外,學材料科學的朱會還發現,當地存在著嚴重的潛在環境污染。“特別是重金屬”,汞和氰化鈉都是當地一度開發金礦用來提取、融化金子的化學試劑。“汞是重金屬,很難溶解,氰化鈉是劇毒。”朱會自稱是學化學后才了解了這些的,“這些潛在威脅,迄今沒人關注和注意”。
記者采訪時也注意到當地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常年流淌的水是血紅色,在朱會的印象里“能記事起,就是紅色的”。然而致命的事卻是當地小鎮迄今未通自來水。
3月1日黃昏,面包車載著記者在鄉間曲折穿梭。司機朱猛志接到一個電話后,臉色凝重了許多。良久才對記者道:“縣城人民醫院有個病人剛搶救過來了,他恐怕沒有時日了,要不要見見?”
隨后,面包車一路疾駛,40分鐘后,坐落在一個半山坡上的修水縣人民醫院住院部大樓里,記者見到了45歲的紅星村人朱國財。
背靠在病床后斑駁的墻壁上,黑黃色的臉上泛著失去血色的銀白,鼻孔里插著氧氣管。朱國財見到記者只是眨巴眨巴眼睛示意,他的身體還很虛弱,不宜多說話。
朱國財的老婆在一旁輕輕地翻起被褥一角,讓記者看其水腫的腿,然后示意記者出去一邊說話。剛一到門外,她抹了一把淚說:“這是他第三次被搶救過來了,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醫生說他活不過這個春天。”
朱國財這一次住院是在正月十六,過完春節,他年僅19歲的兒子去外地打工剛走,他的身體就急轉直下。而此前為其治病,他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沒有讀完初中就早早輟學出外打工,“三個孩子在外打工,掙的錢都不夠他爸爸看病開銷。”朱國財的妻子一臉無奈,向記者算起了去年的賬,2010年朱國財住院三次,第一次18天花銷7000多元;第二次12天花銷3000多元;第三次7天花銷2000多元。如此開銷,對于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僅靠三個19—21歲的兒女打工來維持,困難可想而知。
“孩子們太苦了,都快被他爸榨干了,他早走自己解脫,家里也解脫,現在的錢投進去就像打了水漂一樣。”朱國財妻子近乎麻木地說。
3月3日清晨,記者接到朱猛志電話,“朱國財昨晚12點多走了。”
算來,距離我們的采訪只有24小時,一個生命就這樣在不能呼吸中戛然而止。
“錯位”的地方政府
記者在上衫鄉采訪,不止一次有村民提及上衫鄉是個著名的革命老區,該地人民曾經為中國革命做出過巨大的貢獻。鄉里至今仍保留著1931年鄂湘贛省委、省蘇維埃政府的舊址。據說,在淘金熱的上世紀90年代,這里也是個令全縣干部和周邊百姓羨慕不已的地方。
而如今的上衫鄉一片蕭條凄涼,土龍山上的金礦也是坑埋草長。
上衫鄉黨委書記盧以忠介紹,上衫鄉的塵肺病病患者家庭幾乎占了這個不大的上衫鄉總戶數的五分之一,鄉政府這么多年為了救助塵肺病患者已經負債600多萬元。然而對塵肺病家庭的救助,僅靠鄉政府無疑是杯水車薪。
記者從修水縣相關部門了解到,目前該縣所有被確診的塵肺病患者都已納入農村低保,享受2540—2840/人·年的補貼,此外所有塵肺病患者子女讀高中由縣教委補助800元/人·年,自2009年起,患者子女考取專科以上大學由縣教委一次性補助5000元/人。
“上述這些措施都是專門針對塵肺病患者而設,縣里也在盡力。”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當地干部坦言,“縣鄉兩級政府壓力都很大,每年由縣委副書記牽頭,召集有關職能部門召開協調會,研究解決塵肺病有關問題。”
洗肺,即大容量全肺灌洗術,是目前用于治療一期、二期塵肺病的主要手段,能清除部分肺內粉塵,改善肺功能,延緩病變升級,提高患者生活質量,使大量塵肺塵肺病人恢復自理能力。然而,記者在采訪時了解到,上衫鄉600余人塵肺病患者無論是一二三哪一期,洗肺者寥寥無幾。
對此,一直直陪同記者采訪的樊后寶說出了三個原因:首先,上衫鄉偏遠閉塞,大多數病人不知洗肺有效,錯過了洗肺的最佳時間;其次,最初江西省幾乎沒有專業的洗肺設備;此外,昂貴的洗肺費用讓塵肺病患者家庭無力承擔。
事實上,從1994年該縣發現第一例塵肺病死亡病例至今,整整17年時間,這三條原因幾乎一直成為上衫鄉600余人塵肺病患者和家庭來的最大困難。
“一段時間,我們和政府的精力都花費在勞動仲裁、法院打官司上。”朱名水無奈說道,“出了問題,政府首先不是反思、幫助我們,而是設法捂蓋子,撂挑子。”
然而,當地的塵肺病問題豈能是“打壓、欺瞞、拖延”就能解決的?歲月倥傯,彈指17年間,塵肺病已經成為影響當地社會穩定的公共衛生問題。
對此,江西省職業病防治研究所的一位分析人士指出,像修水縣上衫鄉塵肺病問題如此嚴重,主要有兩個原因:首先,當年金礦開發單位責任不落實,企業生產經營不是以人為本,而是嚴重的唯利是圖,違法行為比比皆是。其次,地方政府監管缺失,甚至瀆職失察。一味追求地方經濟發展,看重GDP數字,而無視這種竭澤而漁的發展方式是以犧牲當地生態、環境及勞動者的生命安全為代價,甚至官商勾結,從中漁利。
這位人士同時還指出,在當前法律法規健全完善的前提下,最為突出的是農民工患者的職業病診斷難和維權難,個別地方政府和政府部門有意設置門檻將社會問題復雜化,無視國家法律法規。這種將社會問題集中堆積的做法不僅將患者推向生活的絕境,同時也涉嫌縱容違法行為的延續。
“當年開礦的時候如果能夠做到有效監管,按規章制度辦事,上衫鄉這種悲劇肯定不會出現。”江西省胸科醫院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醫生坦言,“就是把簡單的風干鉆改為濕鉆,就可大大降低塵肺病的患病概率。”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當上衫鄉開發金礦最為如火如荼時,由于政府參與,“自己開發,自己監管”的弊病暴露。當年該監管時監管缺失,如今該擔責時卻擔責無力。對此,一直關注職業病與勞動關系問題的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教授常凱認為這是“政府功能的錯位”。
他認為,職業病的防治涉及勞動部門、衛生部門和安監部門。但在現實中,卻經常出現找哪個部門都解決不了的怪現象。監管部門職責不清,直接導致這些年像塵肺病這樣的惡性職業病居高不下。在目前政策沒有完善之前,地方政府應該從整體上承擔起責任。
在離開修水縣上衫鄉的時候,面包車里司機朱猛志向記者講述了一個事情,下衫村7組29歲的朱淼生在2000年死于塵肺病,3年后,當地因電網改造需遷其墳塋,家人發現他的尸骨遺存下來的肺已經收縮為雞蛋大小,有人用鐵錘敲擊竟不碎。
塵肺病人被稱為“跪著死的人”。他們因肺部纖維化而變硬收縮,導致呼吸功能衰竭而亡,臨死蜷縮在一起,猶如跪著,而其肺也收縮為雞蛋大小的硬核。
江西修水縣上衫鄉,這個愈來愈名副其實的“寡婦鄉”,不就是641名塵肺病人收縮的一個苦澀的硬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