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斯


3月18日,南京市政府出臺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城市古樹名木及行道大樹保護的意見》。這個《意見》規定市政工程規劃、建設,原則上工程讓樹,重大基礎設施建設項目需移植古樹名木,作出行政審批前必須先進行公示,廣泛征求社會公眾意見后審批;對移植的樹木由園林綠化單位確保存活,并按“移一補二”的原則,確保主城區綠量。
這個通知是在3月15日南京市副市長陸冰,帶領相關部門負責人前往地鐵浮橋、常府街等站點實地調研后發布的。陸冰當天現場接受媒體采訪時的意見表示,將對地鐵三號線站點設計方案進行調整,更改施工技法,盡可能保留街道兩旁的梧桐樹, 減少移植樹木數量。
在回答記者怎么看待市民往梧桐樹上系綠絲帶的行為時,陸冰說,“南京市民對這個事情的關注是好事,他們對濃陰蔽日的梧桐樹有著深厚的感情,我們每動一棵樹都要非常慎重。”通過這次事情,南京市將進一步完善相應的樹木的移植、審批、方案的公示,以及廣泛征求社會意見的程序和機制也將進一步得到重視和加強,“相信我們會把這個事情處理好的!”
作家的梧桐樹
梧桐樹是南京的市樹。
眼下,這座曾經是民國首都的城市迎來了辛亥革命一百年,張燈結彩舉辦了各種文化活動,但一批種植于民國時期的梧桐樹,因為地鐵三號線的緣故,即將從南京的主干道兩側消失。
“這些年,因為修路、擴路、修地鐵,看著南京的梧桐樹不斷減少,高大的梧桐樹的樹枝被環衛工人鋸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再被汽車拖走,路上一棵樹都沒有,心里挺難過的。”作家蘇童對記者說。
1984年,蘇童從北京師范大學畢業,分配到南京藝術學院上班。從北京抵達南京的第一天,他從火車站出來,映入眼簾的就是火車站廣場周圍滿目蒼翠的法國梧桐樹,對面的玄武湖中央的小島,種的也是梧桐樹。
那些年,蘇童平時騎車上班,從西到東,穿越整個南京。南京的大街給他的印象就是梧桐樹。中山東路、中山北路、漢中路、中央路一線,都種滿了梧桐樹。有時候,他會覺得,南京是被梧桐樹包圍的一個城市。雖然一些小街里弄也有水杉、櫻花樹,但南京更多的是梧桐樹。
“有時候,同學、朋友來南京,我們就騎車,從下關沿街一直騎到中山陵。以新街口為坐標,騎自行車到南京的任何一個方向,都不用戴太陽帽,除了十字路口能見到陽光外,南京整個城市的街道,都被覆蓋在梧桐樹下。”蘇童回憶說。
在這位作家的眼里,梧桐樹是南京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為有了梧桐樹,南京這個城市也好像有了靈性。梧桐樹沒有了,它的靈秀好像沒有了,整條街道看上去沒有生機和活力了,走在街上的人也看上去無精打采。”
春天,梧桐樹發芽了,一片片嫩嫩綠綠的葉子,接著開始掉毛,迷了行人和騎車人的眼睛。夏天,炎熱的時候,梧桐樹的闊葉在街道兩旁撐開,為來來往往的路人遮擋陽光;秋天,梧桐樹的葉子紅黃綠,讓人看了心里很溫暖;到了冬天,梧桐樹開始落葉,落滿了街道,看上去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畫。
有哮喘病和過敏疾病的行人,一年之間最怕的幾天,就在4月。到了這個季節,路旁的梧桐樹在冒出綠葉時,往往會開花掉毛。起風的時候,它們就在南京的街道上空飛舞, 飄飄揚揚,看上去像是在下雪。
這些落毛的樹往往是梧桐樹里的雌樹。也有園林部門接到市民投訴,問他們能不能治理一下梧桐樹,讓它不要落毛。有園林師也引進過國外技術,每年在梧桐樹干上打洞灌藥,后來發現效果不佳,而且樹干上的大洞觸目驚心,實在不夠雅觀。
不過,考慮到漫長炎熱的夏日,南京是“火爐”城,這幾天也不算什么。“除了這幾天掉毛,迷人眼睛,呼吸道不舒服外,大部分時候,梧桐樹還是讓人很舒服的。每年梧桐樹的毛毛雨最長也就是半個月左右,可是遮陽效果卻達到5個月之久。”
蘇童還記得,在上世紀80年代,空調還是富人奢侈品的時候,大部分老百姓在夏夜,往往會搬出躺椅和涼床,在街頭的梧桐樹下找個地方乘涼消暑。下班沒來得及吃飯的人,往往會在梧桐樹下的燒烤攤前,站著吃羊肉串和豆腐干,或是灌下一瓶冰鎮啤酒、汽水。
小孩子是這時候的天使,他們在街頭的涼床之間跑來跑去,快活地發出一陣陣尖叫。那些到城市里打工的鄉下人,受不了炎熱,也拿著一張茅草編織的涼席,就在街道旁的人行道上,梧桐樹旁,找個干凈地方躺下來,不一會便睡熟了。
那些慢生活和畫面,至今仍留在蘇童的記憶里。
上世紀80年代,有一首歌叫做《我愛你,南京的林陰大道》,充分表達了南京人心中的自豪。歌詞是這樣寫的:“我走在南京的林陰大道,再沒有別的道路,比這更好,心中充滿了恬靜和清新,沒有喧鬧更忘掉那煩惱,如果親愛的人能在一道,這條道路就更加美好。”
歷史上的植樹
據另一位作家葉兆言考證:歷史上的南京,在六朝古都的時代,更多的是柳樹。
公元229年,孫權將東吳國都從武昌遷到建業(今南京),開始了南京作為都城的歷史。南京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南京之最》中記載:當時的建業城有一條專供皇帝使用的苑路,這是南京第一條人工街道,地點從今中山東路以南的淮海路一帶,到秦淮河岸的朱雀門,全長有5公里。“道旁植槐、柳,路側有寬深的御河,清澈的流水終年不絕。”
此后,在南京建都的東晉以及后來的宋、齊、梁、陳各朝,也都沿用了古制,以槐樹和柳樹作為街道的行道樹。
后來,朱元璋在南京建立明朝后,見多年戰亂,南京的很多樹木、山林被毀,于是在他登基后的第一年就下詔:“凡民有田五畝至十畝,栽桑、麻、木棉各半畝,十畝以上倍之”,在洪武二十四年下令在朝陽門(今中山門一帶)外的鐘山旁種植50多萬株槐柳、漆樹、棕樹、桐樹等。
為了讓臣民種樹,朱元璋甚至動用了充軍之罪來懲治不按規定完成種樹任務的人,他規定每戶第一年植樹200株,第二年植樹400株,第三年種植600株,以此類推。“違者舉家發云南金齒充軍”。
一份文史資料上說,明朝的行道樹以槐柳為主,朱元璋曾下令在內秦淮兩側栽種了不少柳樹,而在御道和一些主干道兩側則栽種槐樹,因為在古南京話中“槐”和“還(huan)”諧音,意喻出門平安歸還的意思。
“歷史上的南京有很多柳樹,甚至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柳樹也隨處可見,‘無情最是臺城柳,秦淮河畔,南京各種各樣的水塘邊,到處能見到柳枝飄拂。柳樹有一種蒼涼感,一旦發生戰亂,戰后蕭條,只有一樣東西會不經意間又生氣勃勃地長起來,那就是柳樹。我覺得柳樹的性格更能夠代表了南京這個城市的傳統,人怎么樣都能活下去。” 葉兆言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時間進入20世紀,南京最扎眼的卻是法國梧桐。南京的老百姓都知道,南京的梧桐樹很多是民國時期種的。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在北京病逝,遺體暫借北京西山碧云寺保存。1927年4月18日,中華民國復都南京后,國民政府命令“辦理國都設計事宜”,特聘美國著名建筑工程師墨菲和古力冶為建筑顧問,清華留美學生呂彥直(中山陵設計者)為墨菲助手。
隨后,國民政府成立首都建設委員會,由孫科負責,并設立國都設計技術專員辦公處,由墨菲主持制定南京首都規劃。經過一年的努力,于1929年12月完成了《首都計劃》,它是近代南京歷史上第一個城市規劃文件,如今的中山大道、林立的梧桐樹、眾多的民國建筑,均按照此計劃逐步完成。
國民政府將南京紫金山選為孫中山墓地。在建設陵園的3年時間里,為迎接奉安大典,南京地方政府沿著南京市中山東路及陵園大道兩旁,種植了大批的梧桐樹。
國民政府根據孫中山遺愿,將孫中山逝世的3月12日定為植樹節。國民黨“立法委員”邱毅考證史料后,發微博說:“南京地方志里有記載說,當年每逢植樹節,蔣委員長與夫人也會在南京植梧桐樹,以紀念‘國父。”
據著名林學家、創建了中國第一個植物園中山植物園的傅煥光女兒傅甘回憶,當時的這批梧桐樹并非從法國引進的,而是從當時的上海法租界引進的,當時人們都稱為“法國梧桐(學名懸鈴木)。”
“張恨水曾在南京住過很長時間,那時候沒高樓,每天將東面窗戶打開,遠遠地能看到紫金山。你想象那有多好,穿過一個城市,紫金山就在面前。季節不同,氣候不同,山的變化也不同,像一幅活的畫。這種意象真是很美。我為什么要對樹一直耿耿于懷,樹有一種藏的作用,很多矮房子藏掉了,而且樹有變化,不同角度不同季節,都不一樣。”葉兆言說。
南京的第二次大規模栽植梧桐樹,是在1953年。1949年后,新中國首任市長劉伯承,很喜歡高大挺拔的樹木,對郁郁蔥蔥的云南松情有獨鐘,在中山陵、雨花臺、玄武湖、雞鳴寺、棲霞山等地的山坡、路旁、湖畔大量種植,與法國梧桐一起,為南京市民遮風避雨。
1953年,江蘇省有關部門在植物專家提議下,決定以栽種梧桐樹為基本品種,抓南京城的綠化工作。南京的園林職工,在南京市中心的干道、南京長江路、中山路、太平南路、珠江路、中山東路兩側,栽下了一批梧桐樹。此后,南京城栽植梧桐樹形成熱潮,成為了南京這座城市的文化標志。
當時園林局的專家考慮,南京的主干道兩側,地下水管、煤氣管、下水道遍布,植物生長環境惡劣,梧桐樹有生長快、耐修剪、對地下生長條件要求不高、適應性強等特點,同時考慮到南京夏季天氣熱,騎車及行人多,高大、遮風擋雨的梧桐樹,被選為南京綠化的基本樹種之一。記者手頭的一份資料顯示,當時南京600多條大小道路,都栽植了梧桐樹,總數近10萬棵。
梧桐樹的消失
南京梧桐樹的消失,和南京近20年的發展和舊城改造緊密相連。
1960年12月,周恩來、陳毅陪同柬埔寨國家元首西哈努克親王等貴賓晉謁中山陵。他見到為支援農業,有關部門在紫金山大量砍伐森林。周總理當時指示:“中山陵園不僅是南京市的、江蘇省的,也是全國人民的,一定要保護和管理好。”第二天,采伐工人就全部撤出。從而留住了南京中山陵園風景區的優美景色。
“我的一個畫家朋友說,法國梧桐和柳樹的姿態,它們枝條的生長方向是相反的,一個向上,一個垂下來。法國梧桐改變了南京的品位,在傳統的傷感中,它增加了一些華貴氣。在今天,梧桐比楊柳更能代表南京這個城市。從造福市民的角度來看,法國梧桐代替楊柳,顯然是很好的進步。烈日炎炎,騎車族從巨大的梧桐樹陰下走過,會少幾份火氣,多一絲涼意。”葉兆言說。
“其實,90年代以前,在南京也在砍樹,比如煤氣、天然氣、自來水管、電線、路燈、電話線入地,道路加寬,天橋、人行地下通道的修建,南京的大街小巷,經常會反復挖開,作為人行道兩旁巨大的梧桐樹,偶爾也會成為砍伐的對象。但那只是幾棵幾棵樹的砍,基本上不會讓人觸目驚心。” 前南京博物院院長、南京古都學會副會長梁伯泉對記者說。
人們的生活質量也提升了。基本上每家都安裝了空調,人們不再去街道乘涼了。街道和梧桐樹,和他們生活和記憶距離漸漸遠了。直到突然有一天,他們發現南京的梧桐樹和南京的舊城一樣,開始陸續從他們面前消失。“對南京人來講,這樹已和日常生活融為一體。我們現在面臨的一個最大問題,是南京的法國梧桐在消亡。砍樹猶如一場殘酷的戰爭……”葉兆言氣憤地說。
最早的砍伐借口是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的,當時的南京市長王武龍提出了“亮化城市”的口號,一次就砍掉3000多棵梧桐樹。“當時有關領導說是南京的懸鈴木太厚太大,把商場的霓虹燈光都遮住了,不利于塑造大都市形象。” 梁伯泉老人回憶說。接下來,南京為了建設滬寧高速公路,將中山門外的梧桐大樹砍光,又以拓寬車道、亮化城市為名,計劃全部砍掉中山東路上中山門內至新街口道路兩邊的六排民國時期的梧桐樹。
砍樹引起南京市民的憤怒,梁伯泉和潘谷西等一批學者寫信向建設部反映,呼吁禁止砍伐。后來建設部為此派員到南京,調查此事。結果南京市政府“考慮了專家的意見”,把“砍樹方案”改了下,保留四排,砍掉兩排梧桐樹。
再接下來,南京中山門外、中山東路、中山北路、中央路、玄武湖附近等等幾十年樹齡的梧桐樹先后都被砍伐掉。當時,有些專家學者認為,梧桐樹砍掉后,南京的原先道路、護城河與城門的關系完全被改變了,一個優美的地景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開闊的草坪、寬闊的馬路,無遮攔的視線使得城門變得分外矮小。一些街道的樹砍了以后,把綠化隔離帶全栽上花,種上草,把原來的高大樹換成小樹。人行道用花崗巖、大理石鋪,人走上去很滑,因為不透氣,那些大樹又憋死了。
“南京的老百姓稱王武龍是‘砍樹市長、‘砍樹書記。我們寫信給建設部多次,基本上檢查者都是走過場。后來,我在一次會議上就狠狠地批評,一些領導為城市的發展做了很多好事,但是我要說他做的壞事,我要講的就是這么3點,砍樹,填河,拆房子。南京的砍樹風直到2000年朱镕基總理視察南京,指示南京‘要多種樹,種大樹,多栽花后,才被迫停止。” 梁伯泉說。
2006年初,南京地鐵二號線因建設需要,開始遷移主城區線路沿線的行道樹。這批行道樹主要集中在漢中路和中山東路上,大多為種植于民國時期的法國梧桐,共遷移了190棵。園林部門曾向南京市民承諾,將確保80%的遷移大樹成活。南京媒體去探訪了發現,當時被遷植走的法國梧桐,80%已死亡。
當年的“砍樹市長”王武龍,如今在罵聲中身陷囹圄。2006年7月13日,因涉嫌貪污腐敗問題,被中紀委傳喚談話,從此在公眾場合失蹤。2007年底,安徽省檢察院起訴,王武龍涉嫌受賄,共折合人民幣683.64萬元,被安徽省合肥市中級法院一審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然而梧桐樹遷移的宿命并沒有因此改變。2011年3月9日,因地鐵三號線即將開工建設,主城區內超過600棵樹要被遷移出主城,加上地鐵十號線的建設在內,主城區一共要遷移1100棵樹。
3月9日,南京太平北路沿線的40多棵法國梧桐開始遷移。著名主持人孟非在微博表示:“南京很多主干道的法國梧桐樹栽種于1925年前后,歷經了多少風雨滄桑,幾代南京人對這些梧桐樹的情感是很難用三言兩語描述清楚的。因為所謂的城市建設要毀掉其中一部分,南京的老百姓有地方說話嗎?”
為了保護梧桐樹,南京一些普通市民自發組織“綠色絲帶活動”,給即將被移栽的梧桐樹系上綠絲帶。在媒體曝光以后,南京市政府部門多方案研究,為平衡好“保大樹、保交通”的關系,已盡量設法減少施工對樹木的影響。
此前的初步方案是,地鐵三號線和地鐵十號線的建設方提出需遷移2000棵城市樹木,南京市城市管理局在進行調查研究后,已經縮減了900棵樹木的遷移。如三號線浮橋站站位由最初方案移至太平北路兩側水杉中間的路中方案,減少水杉移植47棵,減少大樹移植188棵。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是李清照詞里的梧桐樹。“樹也是有生命的,我們要用尊重生命的態度來對待每一棵樹的移植和養護工作。”南京市副市長陸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