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關云長》,一部曹操回憶錄

關云長死了。身首異處。

電影《關云長》從曹操厚葬他開始——工匠和僧侶們用整根木材仔細地雕琢著關云長的木身，然后將其置于華麗的棺槨中，等待著他的頭顱就位。曹操縞衣素服前來拜祭，面對故人，他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中……

當時，劉備的一干家眷被曹操俘獲，關云長只得留在曹營，甚至為曹操上陣殺敵，其義薄云天和高強武藝深受曹操賞識。為收服這位英雄，曹操不僅禮遇有加，還派人送回劉備家眷，并在察覺關云長心儀劉備未過門的新妾綺蘭而不敢表白之后，設計讓其飲下摻有春藥的酒，欲成人之美。最終，關云長帶著綺蘭殺出曹營，一路過關斬將來到黃河渡口，而這里已然設下埋伏……

4月26日，單騎殺出的《關云長》在內地市場公映，而據可靠消息，其他“關公”的狀態不是取消就是觀望、延后，至此，“五位關公電影題材大撞車”的鬧劇也算是偃旗息鼓。

與甄子丹出演關公相比，姜文的曹操似乎更讓人感興趣。相比鮑國安和陳建斌而言，這位曹操更像是一個由民間摸爬滾打出來的黑幫老大。他既不吟詩也不打仗，卻帶著一幫手下甚至漢獻帝耕田墾荒，大談休養生息安居樂業，直教人懷疑曹賊轉了性。此外，《關云長》中“過關斬將”一節，跟原著有不小的出入。而三國故事以及曹操、關云長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觀眾對這樣的改動會做何反應呢？至少從票房表現來看，《關云長》勢頭迅猛，已成了3～5月習慣性低迷的中國電影市場的一針強心劑。

關二哥怎能沒有女人？

三國故事里的著名段落，經由多年來影視作品的不斷重復，著實讓人有些審美疲勞。當然，這也不能全怪在編劇頭上，名人名著早已深入人心，哪那么容易下手呢？聽說麥兆輝、莊文強要拍關公時，原以為他們不過是領著能打的甄子丹從香港跑來炒炒冷飯，沒想到這《關云長》居然新意不少。當然也會有很多人（特別是熟讀“三國”的人）認為這簡直是瞎掰，不過，該片的出品方和發行方之一的上海電影集團東方影視發行公司總經理葛善賢反而對爭議有所“期待”，他說，站在商業角度，一部有爭議的電影，是會引起關注的，是會有票房的。

麥、莊二人說要“還原（關云長）這個人物的本來面目”，于是，關云長那“紅”了一千多年的臉，第一次與常人無異，而傳說中的美髯也不過半尺有余。至于他的寶刀寶馬，更是只字未提。還好，這樣的改動，似乎并不有損于武圣的光輝形象。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又帥又能打的關二哥怎么可能沒有女人？”導演莊文強一發話，關云長便有了個心上人。可是，這位綺蘭姑娘一出場只顧對著“劉大英雄”熱情歡呼，根本沒認出（甚至不記得）劉備身后的關云長，正是當年那個愛慕她、不惜為她殺人的同鄉。都說美女愛英雄，可是，這個英雄要沒有些權勢就還是不行。

對于“三國”中的女人，歷史從來都是視其男人的身份地位來決定給不給機會露一小臉兒。甘夫人、糜夫人、大喬、小喬、貂蟬……都是明證，即使貴為吳王妹，孫尚香也是因為劉備才被隆重介紹了一回。至于關云長的妻子，據說就連是不是叫胡金定也無法確定，更別提長相了。而綺蘭不僅在出場時間上遠遠超過劉備的正牌夫人，還被宣布為關云長要過的“第六關”。而“過關斬將”正是本片的重頭戲。編劇要自圓其說，就得給這憑空造出的角色一個合理的去處。于是這位愛著劉備又被關云長愛著的美女，先是誤會關對劉不忠，又想出了離開劉備改嫁關云長的點子，在后者拒絕回答“你愛過我嗎”這種雷人問題之后，居然惱羞成怒捅了他一刀。孫儷飾演的這個加出來的女人將不得不成為爭議的焦點，所有有關她的橋段都成為影片的笑點和疑點，孫儷與甄子丹的合作也沒有超越電影《畫皮》。

漢獻帝的戲看上去比此前的各種版本出彩。片中他第一次登場時，做的正是傳說中傀儡皇帝的標志性動作——歪著腦袋托著腮一臉傻笑，聽由權臣在朝堂之上發號施令。但是這一位可不簡單，他居然一邊跟著曹操種田割草，一邊暗自努力要變成一個比曹操更強的人，然后奪回天下。他懼怕關云長歸劉，于是編劇索性送他一口黑鍋，讓他當了那個下令追殺關云長、導致其過關斬將殺人無數的元兇。此舉引得曹操暴怒，“天下一平定，我第一個就殺了你這昏君！”姜文話音剛落，又一個笑場。

曹、關“雙雄會”

風光大葬關云長，似乎沒有比劉備出面更合情合理的了，但編劇偏偏相中了曹操。

眾所周知，曹操賞識關云長，但是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文學故事和戲曲舞臺都沒有細節可言。這一次，編劇和導演撥出一半以上的片長，讓曹操有機會當眾表白，不厭其煩地對關云長擺事實、講道理，聊聊歷史和現實，還有，到底什么是義。關云長做了一千多年的“忠義美德”代言人，曹操是著名的“白面奸臣”，他憑什么講義？他怎么講？但有了甄子丹、姜文兩大巨星出演，不講也得講啊！就這樣，《關云長》唱了一出“雙雄會”。曹、關二人的文戲，不但比后者的武戲——搏擊打斗、長短兵器、馬術、槍箭、單挑、群毆——加起來要多，而且更有嚼頭。

有人戲稱《關云長》應該改名為《曹操回憶錄：我與關云長不得不說的故事》。據葛善賢先生透露，當初甄子丹的前經紀人梁婷女士（本片出品人之一）想請甄子丹拍部戲，甄子丹說，如果是關公，他就拍！隨后他又提議姜文演曹操，并表示，如果姜文肯來的話，他就肯定演。編導麥兆輝、莊文強也主動交代——“雙雄會”的調子就是這樣定下的，這跟當初他們導演的《無間道》是一個路子。

曹操對于一顆不能為他所用的別人的棋子，為什么不一殺了之？就連漢獻帝都能明白放虎歸山的嚴重后果。歷史早有定論，曹操在黃河渡口放走關云長，是做了筆“放一人而得天下人之心”的劃算買賣。而影片中他厚葬關云長，也被幕僚一語道破：死人也能為你所用。但是，他更想在關云長活著的時候就得到他。電影里，曹操深情地告訴關云長說：我就喜歡你。曹操在放走關羽時不是沒有過思想斗爭，比如他并沒有一開始就助關云長逃走，而是一直靜觀其變。過關斬將是這種矛盾沖突的高潮段落，曹操先是率人從王植那里救下關云長，接著還為他的義名著想，打算殺了在場百姓和官差，“不殺這些人，若是走漏了風聲，你就臭了，而且遺臭萬年”。為了成全關云長這只“披著狼皮的羊”，曹操甚至語出驚人：“英雄，自然你來當，小人，我來！” 現代人或許對曹、關兩人的關系更多聯想，還好電影中并沒有看到更多曖昧，否則真叫歷史學家扼腕了。

而在話劇《關圣》中，導演田沁鑫讓紅臉的關云長和白臉的曹操，前所未有地并肩站在了中國戲劇舞臺上。她對于曹關情誼的理解，不失為精彩之語——男人對男人欣賞古已有之，但曹操對關羽的欣賞，算是難得的傳奇。不是斷背之好，就是一種欣賞。

狼的天下和曹操的故事

“挾天子以令諸侯？我聽到過這句話，這是一句屁話，明明是天子挾曹操以令諸侯。我知道，這種屁話一定會有人信，兩千年以后還會有人信，但是它仍然是屁話。只有兩種人相信這句話，一種是蠢蛋，一種是壞蛋。劉備就是個壞蛋，你就是個蠢蛋。你這個蠢蛋被劉備利用了。”電影里的姜文這樣說。

這個天下，是狼的天下。曹操是狼，這一點他很早就痛痛快快地承認了，還有些得意。而關云長“本是一匹狼，卻天生一副羊的心腸”，劉備、孔明則是“披著羊皮的狼”。影片的片尾，關云長死后的事態發展也印證了曹操的言論。其中，孫權在斬殺關云長、獻其首級于曹操的同時，又大葬其身，真正是為求自保兩邊討好；而劉備、孔明的如意算盤是借關云長之死討伐孫權，名正言順地破除蜀、吳聯盟；曹操呢，用一場風光大葬以及攻打蜀吳，再度向天下宣告他對關云長的愛慕，并為討伐孫劉找到了一些正面理由。簡而言之，關云長之死是“一炮三響”，大家都有利可圖。與其說《關云長》是“三國”戲，倒不如說是一部古裝“黑幫片”，曹、孫、劉就好比那三位古代大佬，這樣的敘述也是兩位導演的擅長。

關云長對于“義”持單一而堅定的標準——他只認大哥劉備，在亂世中堪稱獨此一家。劉關張結義之后，種種與“義”有關的故事都發生在了關云長身上。他的義萬世傳頌，使得香港黑幫片里，每每有這樣一幕非常玩味的場景：打擊犯罪維護治安的警察也好，作奸犯科內訌火拼的黑幫也罷，出門辦事前，都要給“關二哥”上炷香，求他護佑。其實，在東漢末年到三國時期的眾多武將中，關云長不但算不上最出類拔萃、功勛卓著，而且還是一位敗軍之將，陳壽批他“剛而自矜，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但是，這并沒有妨礙他成為古代武將的代表，和“萬能之神”——可以賜財賜福，驅邪消災，有求必應。除了“關二哥”，試問古往今來，還有誰能享受這般的尊崇和愛戴？

問世間，義為何物？它實在是有太多涵義了，而且彼此糾纏不清，想要同時實現對父母、兄弟、朋友、恩人、君王、國家、正義的承諾，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關云長意識到了，但他找不到出路，成了The Lost Bladesman（《關云長》的英文片名），一個迷失的、迷茫的刀神。所以說，義是他痛苦的根源，從桃園結拜的那刻起他一生的悲劇就開始了。而縱觀整部電影，為“義”所困的并不僅只關云長一人。那“五關”大將，哪一個沒有自己理解的“義”？

編劇刻意沒安排曹操殺人，反而讓他用刀劍、用糧食救人。曹操很得意，他墾荒種麥，六年內沒讓一個百姓餓死，而且誓言平天下之后一定休養生息。又或者，曹操根本不信義，他說：“人間仇恨太多，哪來的道義？”所以，“人，不能依靠，只有法紀才可依靠”。他預言，劉備（義）過時了，自己（法紀）才是“新鮮貨色”。

三國中只有曹操最后成就了霸業，以成敗論英雄的話，曹操是有資格講曹版三國故事的。曹操講故事的背后，實際上是編劇有話要說。編劇在影片一開頭就埋伏了《金剛經》末尾的四句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才是曹操真正要講的故事。

對于曹操的扮演者姜文來說，這樣的曹操也是他比較擅長的角色，剛演好土匪張麻子的他，這次基本上演了一個黑幫老大，而且是講法講義的老大。曹操的戲歷來好看，而姜文又更加開拓了曹操的形象，影片上映后，甚至有人戲稱“曹操是演得最好的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