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圣吉 王悅陽



一頭銀色短發(fā)整齊地用發(fā)卡別住絲毫不亂,紅潤的氣色,細致白皙的皮膚。盡管已經(jīng)將近百歲高齡,歲月似乎只給她留下了幾道淡淡的皺紋。從老人清俊的臉上,依稀可以捕捉到當年“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古典神韻。
她就是穆麗娟,一個普通但不平凡的上海老人。人們一開始關(guān)注她,是因為環(huán)繞著她的一個個出類拔萃的近代文壇俊彥——她是新感覺派代表作家穆時英之妹,“雨巷詩人”戴望舒的第一任妻子,同時是滬上著名文學(xué)雜志《宇宙風(fēng)》主編周黎庵的終身伴侶。
當記者在采訪中一點點走近她的人生,才發(fā)現(xiàn)她對于婚姻和愛情的執(zhí)著和果敢,在那個時代,造就了屬于她本人的傳奇。
穆麗娟1917年出生于上海一個金融家家庭,作為家中獨女的她自小更是備受珍視,加之其身上中國傳統(tǒng)女子所特有的恬靜溫柔,讓她更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我在年級里總是思想品德排名第一,因為我從不和人吵架打鬧。”老人微笑著談及自己的少女時期。如果用花來形容的話,穆麗娟同時有著丁香的柔婉和牡丹的驕傲。
崇拜長兄穆時英
“我最崇拜的就是我大哥,他簡直就是個天才。”老人毫不掩飾自己對其大哥穆時英的仰慕,對他的文章每篇必讀。據(jù)穆麗娟所講,穆時英自小聰穎,因為成績優(yōu)異,在當時所就讀的修慶學(xué)校被免除學(xué)費。當年施蟄存這位慧眼伯樂在看了他的文章后,一眼相中了這匹日后叱咤文壇的千里馬,比麗娟大五歲的長兄未及弱冠即少年得志。
“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這是穆時英最著名的代表作《上海的狐步舞》開篇的第一句話。他的作品不僅具有社會底層人群自我意識的漸漸覺醒和反抗斗爭,也有燈紅酒綠的舞廳酒吧、花遮柳掩的洋房別墅中,只屬于金粉世家的旖旎繾綣的愁思和愛情。這位“新感覺派的圣手”在兩個看似格格不入的世界間游刃有余。
從她大哥的身上,我們看到了這種為了自由和愛情義無反顧的基因。17歲的穆時英,已經(jīng)是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父母在他小時就已經(jīng)為他訂下了一門娃娃親,未婚妻的父親是開照相館的。然而到了婚配的年紀,穆時英卻極力反對這樁婚姻,要求退婚,甚至惹怒了媒人。
麗娟回憶那時的哥哥:“他幾乎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女的,堅決不向這樁包辦婚姻妥協(xié),于是離家出走。”為了尋求自由戀愛,一向令家族引以為傲的長子甩出一個驚雷。最后,家長無奈妥協(xié)。在解除了封建禮教對他的束縛后,穆時英的愛情選擇卻再一次令人瞠目結(jié)舌——上海灘著名舞女仇佩佩。結(jié)婚照片上的仇佩佩自有一股風(fēng)流態(tài)度,卻不妖媚,或許這樣的韻致才能最終拴住才子漂泊流浪的心靈。
“也許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婚姻不算什么,但在83年前的當時是何等轟動的大事。”當記者問及大哥的感情經(jīng)歷有沒有讓當時的自己產(chǎn)生什么想法時,老人微笑著坦言:“當時我還太小,還不知道愛情是什么,不過大哥的做法真的很轟動。”當時的封建資本家家庭,家長的權(quán)威遠非如今可以想象,而長媳的選擇不僅是兒女私事,更是整個家族慎之又重的大事。少女時代的穆麗娟還情竇未開,但她小小心中最崇拜的哥哥義無反顧的身影已經(jīng)刻入她的腦海。
而穆麗娟人生中的第一次婚姻,也因他而起。
風(fēng)清露愁五年期
1935年4月,戴望舒從法國返回上海,與劉吶鷗、穆時英兩家同住在一所公寓里。此時,戴望舒相戀八年的未婚妻施絳年已經(jīng)另有所愛,大家都很同情他,尤其是好友穆時英,想幫他從傷痛中拉回生活正軌。有一天閑聊時,穆時英說:“你不要灰心,施蟄存的妹妹算什么,我妹妹不比她漂亮?我給你搭搭橋。”經(jīng)過大哥的介紹,穆小妹認識了這位有才氣的大哥哥。
當戴望舒第一眼看到穆麗娟時,仿佛就見到了他筆下《雨巷》中那個像丁香一樣風(fēng)清露愁的姑娘,麗娟的古典俊美,讓他忘卻了施絳年帶給她的苦痛。1935年冬,戴望舒委托杜衡向穆麗娟的母親提親,兩人于1936年6月在上海新亞飯店舉行了婚禮。由青年詩人徐遲擔任儐相。19歲的穆麗娟嫁給了比自己大13歲的戴望舒。婚后育有一女戴詠素,小名朵朵。結(jié)婚照上,戴望舒莊重大方,嬌小的麗娟幸福地站在他身邊,堪稱一對璧人。然而再美的玉也會有瑕疵,帶著對愛情美好憧憬的兩人,最終在結(jié)縭數(shù)年后分道揚鑣。
1939年,由于抗戰(zhàn),上海朝不保夕,于是戴望舒帶著妻女來到香港。在香港林泉居里的日子,一直為后人所津津樂道。
當老人對記者憶及婚后在香港的日子時,她所養(yǎng)的寵物貓突然在一旁發(fā)出一聲慵懶的,拖長聲音的喵叫,于是,老人輕輕抱起它,娓娓道來:“林泉居的日子,也同樣是慵懶悠閑的。”
“‘林泉居的名字是戴望舒起的。山間有瀑布,還有小小菜圃,閑暇時戴望舒喜歡栽種些瓜果。”可以想象山間的這所小居,讓這三口之家在其中何等詩意地棲居著。“婚后我不管家務(wù),一切有保姆代勞。一個保姆負責煮飯,另一個負責帶孩子。實在無聊,就學(xué)學(xué)英語,和徐遲的愛人陳松一起出去看電影,逛街。30年代的中國,富家女子都是不工作的,所以只能自己找娛樂項目。來港的施蟄存住在我家,我就順便向他請教一點古文,每天自己也練練書法陶冶情操。但都是為了消磨時光。當時由于上海戰(zhàn)亂,很多文藝術(shù)界的人都去了香港,林泉居也成了一個文藝沙龍,施蟄存、葉淺予等人都經(jīng)常造訪我家。”
原本這應(yīng)該是個多么令人艷羨的家庭,家底殷實,丈夫人品端正,才華橫溢,妻子溫婉可人,女兒嬌小可愛。然而和想象中的浪漫不同的是,這位在詩歌中感情深沉澎湃的雨巷詩人,在生活中和妻子卻幾乎沒有多少交集。沉默的硝煙漸漸地蔓延開來。
“我們之間幾乎從來沒有紅過臉,一直和平共處,沒有外界所想的糾紛和第三者。離婚理由是因為性格不合,還有就是年齡差距,他比我大13歲。戴望舒喜歡窩在書房看書,寫作,很少和我說話。” 婚后,戴望舒把穆麗娟放在主婦的位置上后,再也不暖語溫存了。他要賺錢養(yǎng)家,必須一心埋頭于書房,兩人甚至連說幾句與愛相關(guān)的話的時間也沒有。
隨著彼此了解的深入,麗娟發(fā)現(xiàn)戴望舒事事一人做主,從不過問她的意見。“之前在自己家的時候,我真的是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但是后來20多歲了,我成熟了,他還是當我小孩子看待。是我提出他每月應(yīng)該要給我一些買些小東西的費用,他后來才每月給我30塊錢,其他的再也沒有了。”大男子主義的丈夫讓妻子感到了不適,就像《玩偶之家》中的海爾茂自認能搞定妻子的小脾氣,但再天真的娜拉也有長大的一天。麗娟曾和他說:“你再壓迫我,我就和你離婚。”然而,戴望舒總是當作玩笑置之。
終于,一根導(dǎo)火線徹底引燃了搖搖欲墜的感情危機。1940年6月,穆時英在上海被國民黨特務(wù)刺殺身亡,由于政見不同,戴望舒不許穆麗娟回滬奔喪。同年,他又扣下了穆麗娟母親的報喪電報。當不明情況的穆麗娟身著大紅旗袍會見友人葉靈風(fēng)之妻趙克臻,被笑說在熱孝中還穿大紅時,她才得知了母親的噩耗。再也不能忍受這個男人對他的欺騙,她當?shù)袅四赣H留給她的翡翠胸針,買了船票帶著女兒毅然決然地回到上海。
恰如戴望舒在《示長女》一詩所說的:“可是,女兒,這幸福是短暫的,一霎時都被云鎖煙埋。”1940年12月,性格脆弱又敏感的戴望舒在苦求穆麗娟無果后,寫下了留給妻子的絕命書,服毒自殺,但被朋友所救。收到信后,穆麗娟通過律師辦理了半年分居,以觀后效,女兒則交給戴望舒撫養(yǎng)。戴先后寄出了兩本日記和婚后無數(shù)張充滿親情的照片制成的相冊,“麗娟,請你想到我和朵朵在等待你,不要忘記我們。”但穆麗娟始終沒有回復(fù)。戴望舒終于在1943年1月寄出了離婚契約。
一段短暫的婚姻就這樣結(jié)束了。記者有些不理解麗娟為何如此決絕,她回答:“這并不是一時之氣,我在香港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了很久。我從小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所有人都很重視關(guān)心我。但是自從和戴望舒結(jié)婚后,卻一點地位也沒有。我還年輕,只有20多歲,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
問及老人心目中的戴望舒是一個怎樣的人,穆麗娟只是簡單地說:“他很有才,嗜書如命”,并沒有過多回憶帶給她的傷痛。1940年,上海和香港已經(jīng)恢復(fù)了交通,雖然戴望舒很想挽留這段婚姻,但終究還是留在了香港。究其原因,據(jù)老人所言是戴“放心不下香港的書,擔心會在搬運中有損失”。
一個需要倍加呵護的閨閣千金,遇到了一個大男子主義,又“嗜書如命”,還是個特別敏感脆弱的詩人。于是,真正需要呵護的人沒有得到呵護,本該提供寬廣臂膀的男人卻消沉得要自殺……或許正如穆麗娟所言:“我們離婚的原因就是性格不適合。”
不能想象25歲的穆麗娟,有何等的膽魄才敢堅決離婚誓不回頭,帶著不到4歲的女兒獨自一人回滬。在1941年,一個25歲的單身母親無懼世人的眼光做出如此驚人之舉實在需要莫大的勇氣。當然,穆麗娟的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她的春天才剛剛開始。
相伴一生鴛鴦羨
周黎庵是戴望舒夫妻的好友,在戴穆未離婚時就彼此認識。穆麗娟回到上海,時間慢慢撫平前段婚姻留下的創(chuàng)傷,出于一個朋友的關(guān)懷,周黎庵經(jīng)常陪她聊天。漸漸地,兩人產(chǎn)生了情愫。
周黎庵比穆麗娟大一歲,是她的同鄉(xiāng),17歲開始寫作,文采出眾,時任《宇宙風(fēng)》等雜志編輯。“像穆時英、戴望舒他們一般寫東西要琢磨推敲很久才下筆,但是周黎庵往往一揮而就,文思流暢。”穆麗娟說起自己的第二任丈夫,依舊充滿甜蜜與幸福。之前也有一個大學(xué)生瘋狂追求她,甚至每天送花給她,但當周黎庵前來提親時,麗娟就明白,只有他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
“我先生是長子,他的父母其實是反對這場婚姻的。”在結(jié)婚當天,男方的父母甚至都沒有到場,只有兄弟姐妹來了。家中長子,執(zhí)意要娶一個離過婚生過孩子的女人,父母畢竟是介意的。但是兩人的心卻是堅定的,從未動搖過一絲一毫。
穆家的兒女,都敢愛敢恨,沒有一絲拖泥帶水。穆時英決絕對抗封建婚姻,迎娶心頭所愛;穆麗娟親手了斷數(shù)年的愁悶壓抑,不顧一切把握真正的愛情。穆麗娟說:“別人在背后說些什么,我都不管,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正是這種“不管”,換來了他們一生的甜蜜幸福。
1949年后,穆麗娟走出家門參加工作,在周黎庵的雜志社做校對勘訂。兩人真正在家庭和事業(yè)上一起守望前進,更好地融為一體。“他對我真的很好很好。”96歲的老人回憶起夫妻間的幸福時光,依舊微笑著揚起嘴角。婚后兩人生育了四個子女。
“我的兩次婚姻可以說都是違抗封建的。”看上去溫婉嫻靜的穆麗娟其實外柔內(nèi)剛,在愛情上毫不含糊。當問及是什么導(dǎo)致了自己從豪門千金轉(zhuǎn)變?yōu)橛行滤枷氲莫毩⑴詴r,老太太認為是自己喜歡看書。“少年的時候市面上一出了什么新書,我就會去買了看。書中的思想對我影響很大。”
穆麗娟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個男人,長兄穆時英28歲英年早逝,第一任丈夫戴望舒45歲撒手人寰,而周黎庵先生則一直陪伴她到2003年。現(xiàn)在和老人相依為命的是她所養(yǎng)的一只虎斑貓,今年4歲,始終和她形影不離。若是晚上老人在衛(wèi)生間稍微多逗留一會兒,這只貓都會擔心地在門口守著呼叫,直到主人出來。“它就像是我的老先生(周黎庵)還在我身邊,一直陪伴著我。”這樣的感情讓記者唏噓不已。
年近期頤,如今的穆麗娟獨自在一個上海老式的石庫門里弄里安度晚年,子女們經(jīng)常去看望她。偶爾,老人還會拄著拐杖在清晨人民廣場的林陰間散步。雖然曾經(jīng)的綽約已然消逝,但她起落跌宕的人生,為自由愛情所流露出的獨特風(fēng)骨和人格魅力,就如一壇經(jīng)久彌香的醇酒,值得后人不斷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