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我妻子的嫂子,不幸與許多女性一樣得了中國女性發病率很高的乳腺癌。她在廠里財務部門做了二十多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因為不愿做假賬而提前退休了。她的丈夫撐了幾年后也離場了——對,看官們也看出來了,他們是同事,均屬于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最沒有花頭的那個群體,工廠倒閉后就夫妻雙雙把家還了。如果沒病沒災,兩口子靠退休金生活也沒問題,炒股輸點小錢也不至于跳樓,行情好了也會去小飯店喝個一盅。可惜前兩年查出了病,經過治療穩定了一段日子,但前些天發現轉移到肝區了。于是慕名來到一家大醫院,希望與病魔作最后一搏,這心態也跟大多數癌癥病人一樣。但醫生回絕得相當干脆:沒有床位。但接著又“很坦白”地表示:“即使還有幾張床位,我們也要留給能支付現金的人,他們一來就將現金打進來,不像你們吃醫保的,卡上的錢轉過來還挺麻煩的。”這話也許道出了醫院的“難處”,我們家屬也不想跟有錢人爭,但住進去是火燒眉毛的事啊!病人家屬早就聽說這個醫院通行潛規則,遂向門診醫生遞上一只紅包。那個醫生說:“我不收的,你們可以給那個人。”那個人是誰?他向門外一指:是主治醫生,好像他負責安排床位。家屬尋過去,叩門,鞠躬,陪笑,那人“順手”收了紅包,說明天早上八點以前來看看吧。
第二天七點鐘如約趕去,發現要求入住的病人堵在門口,那位主治醫生也翻臉不認人了,態度很粗暴地將所有病人家屬驅散:“沒床位了!”
明天有沒有?回答是不能保證。家屬的心立時掉進冰窖里了,不能保證何以抽屜一拉,信封一擼?想不通,回家牛衣對泣,嘆自己命不好。緩口氣后改向另一家醫院求救。
我們搞新聞的對潛規則也不陌生,但一聽此事后感覺不大對勁。說白道吧,發揚革命人道主義,這一套今天似乎過時了。說黑道吧又不大靠譜,江湖上的規矩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現在你不能提供病床,那順手一擼的東西總該交還吧。我跟妻子說,讓你哥哥去跟醫生接洽,先表示感謝,再好聲解釋改換醫院了,那個東西能否還我們。我們不是大款,否則這錢就不來討了。
那天我舅子是與小姨子一塊去的,他們兩個平時還算見過一點小世面的,想不到臨陣一腳畏葸不前。他們聽說有人交了五千還拿不到床位,還聽說曾有人去要錢,結果被不明身份的人打了。我一下子來氣了,“試看今日之天下,是共產黨的還是黑道的?你們去要,至少得打個電話說明情況,否則明天你們不去要床位,就說不清楚了。”
那邊磨嘰半天,還是不敢去,怕被嗆回來,更怕被打,病人也覺得此刻保持一個好心情最重要,萬一丈夫被打傷,床前連個喂飯遞藥的人也沒了,這錢就算買藥吧。我要他們將醫生的姓名跟手機號碼告訴我,我跟妻子一起去討錢,他們也怕我吃虧,堅決不給。還說即使要回來了,因為病歷卡上留下了姓名地址,怕他們找上門找麻煩。我跟他們說: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壞,前不久電視上還大力宣傳一位德高望重的醫務界老前輩,他也及時發現并制止本院醫生給病人開高價自費藥呢。但到深夜我還是沒有拿到手機號碼。此時不能不想起魯迅一句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也更加明白近年來公交車上多次有歹徒毆打司乘人員,而乘客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了。
我甚至覺得,潛規則在中國已是一個相當堅硬,相當流行,也得到社會各階層高度共識的客觀存在,如果權力得不到有效制約,如果公共資源被當作商品進入交易環節,如果醫療機構的公益性被一再削弱,那么潛規則必將潛得越來越深。更可怕的就是,在潛規則運行過程中屢遭損害的弱勢群體,不懂得如何爭取自己的利益,反而阻嚇同類,嘲笑同類,并以自己適應環境——非公正程序——的努力,為潛規則的“流行”擠出了更多更大、也更具“合理性”的空間。這才是我寫這篇文章前痛心疾首的問題。在沉痛詛咒潛規則的同時,我們其實要加強自我反思,從法理上尋找支持自己的強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