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格和底笛

龍應臺

吃晚飯的時候到了，安安卻不見蹤影。三歲的弟弟（念做“底笛”）已經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哥哥（念做“葛格”）吃飯啰！”

臥房黑著，媽媽捻亮了燈，安安正蜷曲在被子里頭。媽媽坐到床上，掀開被子。安安一臉的眼淚。“怎么了？”媽媽驚異地問。不說話，新的淚水又沁沁涌出來。

“到底怎么了？你說話呀！”搖搖頭，不說話，一臉倔強。

媽媽把安安抱起來，摟在懷里。安安的頭靠在媽媽肩上，過了一會兒，媽媽輕聲問：“現在可以說了嗎？”安安坐直身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啦！只是看到你剛剛去抱弟弟的樣子，你一直在親他……我覺得你比較愛弟弟……”媽媽斜睇著安安，“你現在還這么覺得嗎？”安安笑了，把頭埋在母親頸間。

安安又問了，“媽媽，為什么弟弟可以不刷牙，可以不吃飯，可以不洗臉……他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可以！”

“安安，”媽媽盡量溫柔地說，“他才兩歲；你兩歲的時候也是什么都可以的。”

老大不可置信地望著媽媽：“我兩歲的時候也那么壞嗎？”

“更壞。”媽媽說，“你兩歲的時候，家里只有你一個小孩，你以為你是國王，天不怕地不怕的。所以你那時候比現在的弟弟還壞哪！”

“哦——”老大似乎是理解了，又似乎是在緬懷過去那美好的時光。

“媽媽問你，現在新衣服都是買給誰的？”

“我。”

“對呀！弟弟穿的全是你穿過的舊衣服對不對？”

老大點點頭，他現在不傷心了。

“好，每個星期五下午媽媽帶誰去看戲？”“帶我。”

“冬天爸爸要帶去阿爾卑斯山滑雪的是誰？”“我。”

“安安，”媽媽把兒子扳過來，“有些事是六歲的人可以做的，有些是兩歲的人可以做的。對不對？”兒子點頭，“可是，我有時候好羨慕弟弟，好想跟他一樣……”

“這么說——你要不要也穿紙尿褲呢？”“啊——”安安驚跳起來，“不要不要——”

媽媽正在廚房忙碌，“底笛”踱到她身邊來，叫了聲“媽媽”。她低頭看了一眼，呆了。

老二穿的套頭毛衣上全是洞，剪刀剪出來的洞。老二天使似地微笑著：“哥哥弄的呀！”

媽媽沖進屋，安安正坐在地上組合一艘船。“安安。”媽媽極兇狠地大聲吼著，“弟弟身上的衣服是誰剪的？”

老大瞥了媽媽一眼，把頭低下去，“媽媽，對不起。本來是想試試那把新剪刀有多利……”

“后來呢？”“后來……我也不知道哇……不知道怎么就剪了那么多洞……我氣他。”

老二從媽媽腿后鉆了過來，挨著老大坐下。

“把手伸出來。”媽媽說。

老大很快地把手藏在衣服里，“不要打不要打……”老二也把整個身子覆在哥哥身上，大聲叫著：“不要打不要打……”兩兄弟抱成一團。再抬起頭時，發現媽媽已經不在那兒了。

一屋子的蛋糕香氣。

夏花摘自《女子與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