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斯維爾詩選

高 興

安娜?斯維爾（Anna Swir，1909—1984），出生于華沙一個畫家之家。上大學時，主攻中世紀和巴洛克時期波蘭文學。最初的詩作帶有明顯的成長環境的印記，詩歌中的許多意象都來源于各類畫作和畫集，以及她對中世紀的迷戀。那些詩作大多是些短小的散文詩，像精致的微雕，隱去了所有個人色彩，具有濃厚的唯美主義傾向。微雕成為她一生鐘愛的詩歌形式。

戰爭既改變了她的生活，也改變了她的創作。德國占領時期，她當過女招待，為地下報刊撰過稿。1944年華沙起義中，她擔任過起義軍護士。后被捕，在幾乎就要被處決的一剎那，又幸運地死里逃生。她說：“戰爭讓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只是從那時起，我的個人生活，我同時代人的個人生活，開始進入我的詩歌。”她極想把戰爭中經歷的一切寫成詩歌，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苦于找不到恰當的形式。三十年后，她終于寫出了描寫戰爭的詩集《修筑街壘》（1974）。依然是些短詩，依然使用微雕手法，可斯維爾的詩風已完全改變，由唯美主義轉向了現實主義，轉向了內心。可以說，直到這時，斯維爾才基本確立了自己的風格，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她開始專注于內心，專注于情感。年過六十，她奇跡般出版了《風》（1970）和《我是個女人》（1972）、《快樂一如狗的尾巴》（1978）、《豐滿一如太陽》（1980）等詩集。這些詩直接、大膽、簡潔，異常樸實又極端敏感，經濟的文字中常常含有巨大的柔情和心靈力量，有時還帶有明顯的女權主義色彩。波蘭著名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米沃什極為欣賞女詩人的才華，長期關注著她的詩歌創作。米沃什認為，安娜?斯維爾的這些感官的、劇烈的詩歌中，有一種罕見的干凈。她詩歌中的肉體常常同靈魂糾結在一起。靈魂其實一刻也沒缺席。

第二首情歌

愛之夜

精致，一如老威尼斯

那些精致樂器

演奏的音樂會。

健康，一如小天使的

屁股。

聰慧

一如蟻冢。

鮮艷，一如吹入

喇叭的空氣。

充裕，一如端坐于

金子寶座上的

黑人國王夫婦的

統治。

與你共度的愛之夜，

一場宏大的巴洛克戰斗

以及兩次勝利。

我氣喘吁吁

能叫喊的話

為何僅僅交談

能奔跑的話

為何僅僅行走

能燃燒的話

為何僅僅活著

我正在快樂地奔跑，叫喊

我正在絕望地奔跑，叫喊

我氣喘吁吁

我的肺正在瘋狂地勞作

我聽說

劇烈的情感，有益于健康。

我有十條腿

奔跑時，

我用我的腿大笑。

奔跑時，

我用我的腿吞沒世界。

奔跑時，

我有十條腿。

所有的腿

都在叫喊。

惟有在奔跑時，

我才存在。

孤兒

夜里來找我時，

你是一頭野獸。

惟有夜晚

能讓女人嫁給野獸。

你興許是一只野山羊，

或者一條瘋狗。

黑暗中我難以看清。

我喃喃地說著一些甜蜜的廢話。

你聽不懂，因為你是野獸。

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我為何會叫喊。

可你那野獸身體

比你更懂我。

它同我一樣悲傷。

當你呼呼大睡時，

它那毛茸茸的溫暖安慰著我。

我們相擁著睡在一起，

就像兩個成了孤兒的幼犬。

我的女兒

我造了一幢房子，

我找了一個男人，

我在做我的工作，

然后，我將退休，讓我的女兒接班。

她將造一幢房子，

她將找一個男人，

她將繼續做那份工作，

然后，她將退休。

給予她生命，就是判處她徒刑。

早晨做健美操時，靈魂遭遇麻煩

我躺下，抬起腿，

我的靈魂，陰差陽錯，竄進我的腿。

這對她并非輕而易舉，

再說，她還得將自己分叉，

因為，我的腿一共有兩條。

當我倒立時，

我的靈魂沉入我的頭顱。

這回，她倒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可你又能倒立多久，

尤其是在你并不知道

如何倒立的時刻。

孤獨

孤獨，

孤獨的珍珠越長越大，

我棲身其中。

一個擴張的

空間

讓我越長越大。

沉默，聲音的源頭。

靜止，運動之母。

我孤獨。

我孤獨，因而我什么都不是。

怎樣的幸福。

我什么都不是，因而我什么都是。

失去本質的存在，

失去存在的本質，自由。

我純潔，一如非存在物

保險，一如柏拉圖思想，

豐富，一如一種可能。

我笑著將手伸向

一千種燦爛的前程。

我可以變成海上泡沫，

獲得那稍縱即逝的快樂。

抑或變成水母，永久擁有

水母全部的美。

抑或一只鳥，享受著飛翔的快樂，

抑或一塊石頭，品味著永恒的快樂。

抑或銀河。

我孤獨，我強大。

孤獨保護著我。

我孤獨，因而我又不孤獨，

我不孤獨，因而我才存在，

猶如完美一般完美，

猶如豐富一般豐富。

隨后，人們會來到我面前，給予我

皮膚，眼睛的顏色，性別和名字。

還將給予我人類的

過去和未來。

愛讓愛的人分離

你嫉恨

你給予我的迷戀，

因為我用那迷戀

背叛了你。

你只是將它當做水脈給了我，

它卻在我體內

發掘出一條河。

這條河帶著我

抵達你無法抵達的地方，

那些你永遠難以體驗

永遠難以理解的

天堂。

我們用不同的語言

唱著我們的情歌，

我們陌生，又充滿敵意。

你的肉身只是迷戀

我的肉身的工具，

我的肉身遠比你的

更加崇高。

我不會在你體內淹沒。

只愿你在我體內淹沒。

我那大笑的自我

是我的武器，我的裸體的裝飾，

我的救生圈。

皮膚讓兩顆跳動的心分離，

愛讓愛的人分離。

一首優美的夜之歌，

一首搏斗之歌。

它們融為一體

我們必須看管好我們的肉體。

撕裂后

它們在我們的夢里

融為一體。

我們必須密切注視

我們那睡著的肉體，

拔掉

它們的夢

就像中世紀人們剜掉

那些被判處極刑者的眼睛。

要么，我們就殺死我們的肉體？

生命的法則

允許我們殺死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