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本夫
傻根要回家了。
傻根已經五年沒回家了。
傻根出來做工時才十六歲,現在已是二十一歲的大小伙子。
村上同來的幾十個人,每年冬天都要回去過年,大約兩個月的假期,把當年掙來的錢帶回去,看看老婆孩子,看看老人。但傻根從沒回去過。傻根是個孤兒,來回幾千里路,回去做什么?再說大伙都走了,也沒人看工地。那些磚瓦、木料、鋼筋堆了一個很大的場子。傻根就一個人住在料場,一天轉悠幾遍,然后睡覺。夜里起來解手,摸黑再轉悠一遍,左手捏個手電棒子,右手提個木棍。傻根提個木棍主要是防狼,不是防賊的。這里是大沙漠,幾百里路沒人煙,就附近有個油田,新發現的。他們就是為新油田蓋房子的。
傻根夜間時常碰到狼,三五一群,跑到料場里躲風寒。看到傻根走來,就站住了,幾點綠光閃爍,傻根握住木棍沖上去,大喊一聲:“快跑啊!”
狼就跑走了。
它們主要怕他手里的電棒子。
有幾天夜間看不到狼,傻根會感到寂寞。就把手電棒子捏亮了往天上照,一會畫個圓一會畫個弧一會交叉亂畫,整個大漠奇靜,只見天空白光閃閃,神出鬼沒。狼們就肅然無聲,只把頭昂起追蹤電光,卻怎么也追不上。正看得眼花繚亂,突然一道白光從天空落下,如一根長大的棍子打在左邊的沙丘上,那棍子打個滾,倏然消失。傻根就很得意,揮揮棍子大喊一聲:“快跑啊!”就轉身跑走了。狼們都沒跑,仍然站在沙丘上,有些疑疑惑惑的樣子。
但現在傻根要回家了。
春節過后不久,村上的民工都回來了。傻根對副村長說,我要回家。副村長說回家做什么,好好的。傻根說回家蓋房子娶媳婦!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很硬,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副村長先是愣了一陣,接著哈哈大笑,往傻根肩上捶了一拳頭,說中中!這么大的個子,還不該娶媳婦嗎?啥時動身?傻根也笑了,說趕明兒就走。
頭一天,傻根已把五年的工錢從油田小鎮取了回來。他的錢一直由油田儲蓄所代管的,一共有六萬多塊,這是一筆很大的錢了。傻根提在手里很高興,沉甸甸的像幾塊小磚頭。當傻根提著錢走出儲蓄所時,小鎮上許多人都吃驚地看著他,直到他晃晃蕩蕩走出小鎮。
這天晚上,同村來的民工都來看他,說傻根你不能這么把錢帶在身上。傻根說咋的?同村人說路上很亂,幾千里路,碰上劫賊,弄不好把命都丟了。傻根不信,說怎么會,我從小到今就沒碰到過賊。副村長說還是從郵局匯吧,這樣保險。傻根說要多少匯費?副村長估算了一下,說要六七百塊吧,傻根笑起來,說我還是帶身上。大家都有些著急,說傻根不是嚇唬你,路上不太平,汽車上火車上常有搶東西的,這么走非出事不可,傻根還是不信。傻根的確從小到今沒見過劫賊。老家的村子在河南一個偏遠的山區,一輩輩封在大山里,民風淳樸,道不拾遺。有人在山道上看到一攤牛糞,可是沒帶糞筐,就撿片薄石圍牛糞畫個圈,然后走了。過幾天想起去撿,牛糞肯定還在。因為別人看到那個圈,就知道這牛糞有主了。這樣的地方怎么會有劫賊?傻根在大沙漠呆了五年,同樣沒碰到過賊。村里人說路上有賊,傻根怎么也不信,說你們走吧,我要睡覺了。
大伙只好搖搖頭走了,說傻根還是傻,這家伙只一根筋。
第二天,傻根跟一輛大貨車離開大沙漠。副村長派個民工陪著,說要把他送到三百里外的小火車站。傻根就很生氣,也不理他。心想六萬塊錢還不如一塊磚頭沉,怕我拿不回去?就扭轉頭看車外的沙丘。正有七八條狼追著貨車跑,一直追了十幾里路,傻根站起身沖它們揮揮手。狼群終于站住,在一座大沙丘上抬起頭嚎了一陣子,漸漸消失了。傻根朝其他搭車的人看看,很驕傲的樣子。
傻根裝錢的帆布包掛在脖子上,包里還裝了幾件單衣裳和一個搪瓷缸子,塞得鼓鼓囊囊的。貨車上六七個搭車的,都看他。同村的民工就有些緊張,附在傻根耳朵上小聲說當心。傻根裝作沒聽見,便沖那些人笑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也笑笑,但沒人吱聲。只有一個瘦瘦的年輕人在打盹,汽車顛得他腦袋一晃晃的。同村的民工早就注意到他了,他覺得這家伙最可疑。傻根頭一天取款時,油田小鎮很多人都知道,尾隨來完全可能,就用肘碰碰傻根,朝那人抬抬嘴巴。傻根朝那人看看,心想這有什么看頭,人家在睡覺。不覺打個哈欠,自己也打起盹來。
護送的民工不敢打盹,用手搓搓臉硬撐著。不大會,搭車的六七個人都打起盹來。先前打盹的瘦瘦的年輕人卻醒了,坐在角落里抽煙,專注地望著車外一望無際的大沙漠。汽車顛得厲害,一座座沙丘往后去了。從一大早動身,到太陽轉西還沒跑出大沙漠。這期間,護送的民工一直在研究那個瘦子。他發現他瘦瘦的臉上起碼有三處刀疤。便在心里冷笑,他相信這個刀疤臉不是什么好東西。
傍晚時,大貨車終于吼叫著沖出沙漠。進入戈壁公路,車速明顯加快,又跑了個把小時,終于到達小火車站。小火車站十分簡陋,只有一個賣票的窗口,沒有候車室,等車都在站臺上。同來的六七個人都買了票,包括刀疤臉也在等車。傻根買好票,對跟來的民工說,你該走了吧,待會車就來了,不會有事的。民工還想做最后的努力,說傻根這會還不晚,你把錢交給我,天明從這里寄走,你人到家,錢也差不多到家了。傻根真是有點火了,說你傻不傻?匯費要幾百塊,能買一頭牛,我干嗎要花這冤枉錢?就緊緊抱住帆布包。傻根的聲音像吵架,所有的人都轉頭。民工就有些窘,趕忙說你小點聲,當心露了馬腳。傻根氣得笑起來,聲音更大說什么露了馬腳!我就不喜歡你們這些小男人,嘀嘀咕咕。我這錢不是偷的撿的,是我在大沙漠干了五年的工錢,露了馬腳又怎的?哈!怕人搶?喂喂——傻根把臉轉向站臺上幾十個等車的人,放開嗓門喊,說你們誰是劫賊?站出來讓他瞧瞧?幾十個人面面相覷,沒人搭理。有人笑笑,把臉轉向一旁去。傻根得意地回頭說,咋樣?你看沒有劫賊吧?人家笑話你呢,快回去吧。這時傻根有些憐憫那個民工了。要說呢,他也是一番好意,又是副村長派來的。可是村里人啥時學的這么小心眼?咱們村上人向來不這樣的,誰也不提防誰,全村幾十戶人家就沒有買鎖的。這好,出來幾年都變了,到處防賊,自己嚇唬自己。
終于,那個民工很無奈地走了。走的時候很難過,他想傻根完了。這家伙沒法讓他開竅。
這是一趟過路車,傻根隨大伙擁上去時,心情格外好。車廂里很空,幾十個人隨便坐。他到處看看,便撿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同來的那個刀疤臉隨后坐他對面,也靠窗。傻根沖他笑笑,那人沒理,掏出一本雜志看,封面是個半裸的女人。傻根不識字,就伸過頭去,也想看看那個封面。對方趕緊翻過去,很嚴厲地瞪了他一眼,仿佛那是他老婆。傻根忙討好地笑笑。女人,他想。
這時一對男女走過來。男人三十歲上下,高大魁梧,一臉大胡子,女子二十六七歲,有一張好看的圓圓臉。看光景像一對夫妻。女子友好地笑笑挨傻根坐下了。男子則坐對面,和刀疤臉挨著。刀疤臉打量他們一眼,便合上雜志,扭轉頭望窗外。傻根聞到一股好聞的香氣,頓時不安起來。列車已緩緩啟動,傻根的腦袋里也咣咣響,慌亂中又有些高興。一路上有個年輕女人坐身旁,無論如何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時有人往這邊窺探。
先前大家忙著放行李找座位,這時都安頓下來。火車已經正常運行,心情都有些悠然。這節車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傻乎乎的小子身上帶了許多錢,不免為他擔心。這趟車向來不安全,時有偷竊和搶劫發生,不少人吃過虧。當然也有人暗自高興,傻小子錢在明處,遇上搶劫者,肯定會瞄上他,自己可以安全了。
當那一對大胡子男女靠傻根坐下時,一些人興奮起來。車廂里空位不少,干嘛要擠在一起呢?看來要有什么事發生了。大家開始竊竊私語,說你看那男人有些匪氣呢,那女子挨傻小子那么近,一對大奶子要聳他臉上了。有人裝著上廁所,經過旁邊看一眼,回來報告點消息。一車廂目光如探照燈,圍住傻根晃來晃去。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場好戲開演。
(摘自《天下無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