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亮

《傅雷家書》,傅敏編,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7月版
重讀《傅雷家書》,我輔之以傅雷所著的《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將兩書貫通互參,相為映照,深化了我對一些藝術規(guī)律的認識,并使我對文化藝術的審美有了某種領悟。
我強烈地感到,《傅雷家書》從始至終洋溢著對生活、對藝術的真誠信念。比如在1962年4月1日的信里,傅雷欣喜地贊揚兒子傅聰:“讀你的信,聲音笑貌歷歷在目;議論口吻所流露的坦率,真誠,樸素,熱情,愛憎分明,正和你在琴上表現(xiàn)出來的一致。孩子,你說過我們的信對你有如一面鏡子;其實,你的信對我們也是一面鏡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話就像我自己說的?!边@不僅僅是一種褒揚,體現(xiàn)了父子間的心心相通,而且充斥著一股真摯追求藝術的信念,從中可以感受到一個藝術家的脈搏。
藝術表達絕對不能只看做是個人欲望的本能宣泄,或是帶有某種感官刺激功能的消遣。在傅雷看來,只有真誠的靈魂才能對藝術內(nèi)核有深入的領會:“由此得到一個結論:藝術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認識,還不能限于理性認識,必須要進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換言之,藝術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還有一個‘愛’字!”對此,他特別做了進一步解釋:“所謂赤子之心,不但指純潔無邪,指清新,而且還指愛!法文里有句話叫做‘偉大的心’,意思就是‘愛’。這‘偉大的心’幾個字,真有意義。而且這個愛決不是庸俗的,婆婆媽媽的感情,而是熱烈的、真誠的、潔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愛。”
傅雷對藝術卓有識見,他指出真誠是打開藝術殿堂之門的第一把鑰匙,而藝術殿堂又建立在人的浸滿了愛汁的靈魂之上。因此,僅僅把藝術審美認作是感性的愉悅,或者是生存情緒的宣泄與呻吟,甚至以生理快感代替審美愉悅,都是一種膚淺或扭曲的藝術觀。而另一種藝術觀,僅僅把藝術審美簡單地視為某種倫理道德或政治信念的“軟化”教育功能,也同樣不能真正感悟藝術。藝術家與作家決不應該拒絕理性思維的探索,而只有將自己獨有的審美觀念與之融合,才能產(chǎn)生出完美的藝術成果?!陡道准視分兴岬降摹皞ゴ蟮男摹?,就是一種更博大深邃的人類之愛,它是藝術家必備的品格,是人類真誠的進一步生發(fā),是產(chǎn)生偉大藝術品的真正源泉。
《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的第一講中,論及喬多(Giotto di Bondome,1266-1337,文藝復興早期的意大利畫家)與圣法朗梭阿·大西士(《圣經(jīng)》里有圣法朗梭阿向小鳥說教的故事,喬多畫過一幅畫作名為《圣法朗梭阿小小鳥》。圣者站在路旁,頭微俯,手輕輕地舉著,小鳥們從樹上飛下來,一行一行地蹲在他面前,聆聽圣者的訓導):“喬多全部作品,都具有單純而嚴肅的美。這種美與其他的美一樣,是一種和諧;是藝術底內(nèi)容與外形底和諧;是傳說底天真可愛,與畫家底無猜及樸素底和諧……是構圖,素描,與合乎壁畫底寬大的手法,及取材底嚴肅底和諧?!边@是對喬多的著名畫作《基督在十字架上》的藝術分析。我曾經(jīng)在法國看到過這幅畫的復制品,當時從內(nèi)心深處滋生出一股生命的感動,恰如傅雷所引用的現(xiàn)代美術史評論家貝朗遜的評價,“熱情的流露”,“生命底自由”,“與神明之皈依”,“這一切是文藝復興繪畫所共有的精神”。
我們身處在一個燈紅酒綠、明星如云的時代,無聊情緒與虛無主義彌漫在人們心頭,《傅雷家書》中的藝術觀念似乎已經(jīng)是過時陳舊、迂腐可笑的了,文學藝術的審美觀念再不可能以“偉大的心”作為認識基礎,社會生活的粗鄙化與欲望化,必然導致藝術觀念的娛樂化成為時尚文化的主流觀念。
在后現(xiàn)代主義甚囂塵上的西方世界,很多抱有藝術真誠感的學者對此也是憂心忡忡。有一些學者提出了“文學終結論”的主張,認為在這個普遍思想貧乏的時代,人們已經(jīng)不再喜歡閱讀,電視肥皂劇代替了小說、戲劇,而思想也成了某種奢侈品。一些“偽思想”代替了真正的思想學術研究,時不時冒出一批“酷評家”,目光盯住了名利,危言聳聽,比周謾侮,尖酸刻薄,嘩眾取寵,如聞一多先生所譏言:“希圖幸進者謂之逆取?!边@些“逆取者”轉眼又可成為“順取者”,“酷評”很快轉為“熱評”,胡亂吹捧,裝腔作勢,爆炒包裝,廢話連篇,甚至也端出“大學者”的架子,讓人作嘔。
在這樣卑瑣鄙俗的文化氛圍中,無論是藝術家、作家,還是批評家,又有何真誠可言?西方學者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一書中,不無憂慮地認為,在如此的時代氛圍中,人們的精神文化毀滅的可能不再是奧威爾式的“文化監(jiān)獄”,倒是我們一往情深的赫胥黎式的“美麗新世界”了。在這個世界,所有嚴肅、神圣的事物最終都會被娛樂化,形同雜耍,整個人類文化滅亡的命運也在劫難逃。
這是一個提倡個性發(fā)展、跨文化寫作的時代,文學藝術的基本形式與面貌呈現(xiàn)多元化。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與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蓬勃發(fā)展,使得文學藝術界對審美的認識與標準產(chǎn)生了分歧。而對審美標準的分歧,又使得很多藝術家與作家對創(chuàng)造美、欣賞美的客觀規(guī)律產(chǎn)生了懷疑,內(nèi)心充滿了迷惘與困惑。特別是這些年來,實用主義哲學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愈來愈占主流地位,工具理性壓倒了價值理性,因此,他們對藝術的理解也越來越趨于褊狹,多元化反而使他們迷失于一條又一條迷網(wǎng)似的死胡同、窄胡同里。
在《傅雷家書》里,1956年2月29日的信中有一段精辟的話:“大多數(shù)從事藝術的人,缺少真誠。因為不夠真誠,一切都在嘴里隨便說說,當作唬人的幌子,裝自己的門面,實際只是拾人牙慧,并非真有所感。所以他們對作家決不能深入體會,先是對自己就沒有深入分析過?!备道淄辞械卣f,“建筑在了解自己了解別人上面的愛,才不是盲目的愛。”
拾人牙慧的形式主義是中國當代文學與藝術的痼疾之一。在文學作品中,有“無主題”、“無情節(jié)”、“無性格”的“三無”小說,它們打著先鋒、前衛(wèi)的旗幟進入當代文學史,卻與娛樂化文藝的虛無主義思潮相結合,最終以“無”領先,僅僅可憐地殘存下來的一點兒形式主義就成了這些作品的最主要立意。在當下,甚至國內(nèi)的一批優(yōu)秀作家和藝術家都存在著同樣的缺陷,即如何真正把握藝術形式以及深化、蘊藉自己的思想內(nèi)涵。
傅雷在1954年11月23日給傅聰?shù)男胖校H為深刻地談起過這個問題。他說:“現(xiàn)在我深信這是一個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藝術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边@些話是如此切中時弊!當然,一位藝術工匠也會對藝術有熱愛之情,但他永遠也達不到真正的藝術境界,這一切都因為他不是用心靈去感受、去探索,缺少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或“偉大的心”。
前衛(wèi)或先鋒藝術家、作家可能會說,傅雷是一個古典主義者,他的藝術觀念與我們大相徑庭,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真誠,我們的“無深度概念”,拒絕一切創(chuàng)造性和超越性的模式,甚至對精神、價值、真善美等都不抱興趣,我們的規(guī)則僅是游戲規(guī)則,是從意義的追尋走向淺層次語言的狂歡,因此,文本的翻新——也就是形式主義,或曰藝術技巧及藝術手段,就是我們替代思想內(nèi)涵的根本意義。這些話說起來,頗為繞口也頗為雄壯,但這實際是后現(xiàn)代主義者的悖論,他們被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游戲規(guī)則所“游戲”了:由于注重手段,而忘記了目的;又由于沒有了目的,而尋找不到手段。
《傅雷家書》中1960年2月1日的信是傅雷夫人代寫的,并附有幾篇音樂筆記。其中一篇《什么叫做古典的?》寫道:“藝術家要提防兩個方面:一是僵死的學院主義,一是低級趣味的刺激感官?!备道渍J為:“真正的古典精神是富有朝氣的、快樂的、天真的、活生生的,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自在,像清冽的空氣一般新鮮;學院派卻是枯索的,僵硬的,矯揉造作,空洞無物,停滯不前,純屬形式主義的,死氣沉沉,閉塞不堪的。分不清這種區(qū)別,對任何藝術的領會與欣賞都要入于歧途,更不必說表達或創(chuàng)作了?!痹诋斀駮r代中,傅雷所要求提防的“兩個方面”,竟然奇異地結合到了一起,這是由于后者的拙劣表現(xiàn)使大眾厭煩之后,就要從前者借鑒理念或形式,用以繼續(xù)蒙騙大眾。對此,傅雷先生認為“只有真正純潔的心靈才能保持藝術的純潔”,意思就是,只有真誠的心才能真正識別二者所制造的歧途,才能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藝術。
在《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的第十七講“波生”里,傅雷強調了那些偉大藝術家的想法:“他認為藝術底目的應當是極崇高的。他認為除了美的創(chuàng)造是藝術底天然使命以外,還有使靈魂升化?!币簿褪菗碛幸活w“偉大的心”,“這是一切偉大的古典派作家底共同理想,他們不能容忍一種以取悅為務的藝術”。這種看法絕不是書生之見,如果否定了這些觀點,抽出了最根本的價值觀,在我們的文學藝術里,還能留下真正具有美感的作品嗎?
傅雷在1956年2月29日深夜的信里講得很明白:“真誠是第一把藝術的鑰匙。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真誠的‘不懂’,比不真誠的‘懂’,還叫人好受些。最可厭的莫如自以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誠,才會有虛心,有了虛心,才肯丟開自己去了解別人,才能放下虛偽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大概誰也不會公然反對這些道理,可是又有誰愿意身體力行實現(xiàn)這些真誠的信念呢?
所謂“自作解人”或“強作解人”(均指不明真意而亂發(fā)議論的人),恰恰又是搞文學藝術的人的通病。真誠地承認自己“不懂”,已經(jīng)不只是一個藝術品格問題,它既會損傷某些大腕“虛偽的自尊心”,更會損害他們的巨大利益。以至于在現(xiàn)今的世界,講真誠,講品格,講愛,甚至講真正的藝術,都會被看成是迂腐可笑的。但是,那些自以為是的所謂藝術家卻忽略了一個事實,人們的敏感心靈是最容易分辨出真實與虛偽的?;蛟S,他們在短暫時間內(nèi)會被蒙蔽,可大多數(shù)人終究會辨別出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之間的本質區(qū)別。
朱光潛在《談美書簡》(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中曾經(jīng)談到一件事。人民美術出版社1978年印行了《羅丹藝術論》,在正文之后附載了一篇“讀后記”,使得朱先生很不滿意。他批評那篇“讀后記”的作者用千篇一律的公式來“強作解人”,感嘆“任何評論員用不著對文藝作品有任何感性認識,就可以大筆一揮,洋洋萬言”。他特別指出:“作者還挑剔羅丹不該把現(xiàn)實主義說成‘誠摯是唯一的法則’,理由是‘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超階級的誠摯’,試問過去公認的一些階級成分并不怎么好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例如莎士比亞、費爾丁、巴爾扎克、易卜生、托爾斯泰等等,都不‘誠摯’,都以說謊騙人為業(yè)嗎?”朱光潛的批評一針見血,頭腦僵化的教條主義者丟棄了“誠摯”這一唯一法則,把求真看成了“不過是‘寫真實’的別名”,用自己的一套僵化與教條的政治法典來看藝術,就鬧出種種文盲般的笑話。實質上,這些“強作解人”與今日的所謂“藝術家”們的“自作解人”有共通之處,他們都故意地拋棄“真誠”這把鑰匙,以偽善來蒙蔽人們,又怎么可能達到美的境界呢?
傅雷在1956年2月29日深夜的那封信中還說:“而真誠是需要長時期從小培養(yǎng)的。社會上,家庭里,太多的教訓使我們不敢真誠,真誠是需要很大勇氣作后盾的?!敝v真誠容易,而要做到很難,傅雷先生多次告誡自己的兒子傅聰要有自知之明,要放下“虛偽的自尊心”。這不僅僅是教會他做人的態(tài)度,更是要求他通過這種品格來深刻認識自己、反省自己,如此才能在藝術求索的漫長道路上不懈怠、不自滿,跨越一個又一個藝術標桿。
讀《傅雷家書》的最后一封信,也就是1966年4月13日的那封信時,可以看出字里行間浸透出作者的愛,這不僅僅是對兒子傅聰?shù)膼?,更多的是對生活的愛,對人類的愛。信中有一股淡淡的憂傷:“明知浮生如寄的念頭是違反時代的,無奈越老越是不期然而然的有此想法?!比绻覀兡軌蛟O身處地重新感受作者所處的歷史氛圍,大概就可以從中嗅出一場政治風暴將要到來的雨腥味。這不僅僅是對生命白駒過隙的慨嘆,而是對自己一生藝術追求的反思。傅雷說:“我們從五四運動中成長起來的上輩,多少是懷疑主義者,正如文藝復興時代和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前的人一樣,可是懷疑主義又是現(xiàn)社會的思想敵人,怪不得我無論怎樣也改造不了多少?!彼羌兇獾闹R分子,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直至臨辭世之際,他仍然懷揣“真誠”這個“第一把鑰匙”。在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中國的知識分子面對一個又一個思想迷圈,在其中徘徊、迷惘而又充滿痛苦,有多少人不得不丟棄這把珍貴的“鑰匙”,也有人為了這把“鑰匙”而獻身。
在《傅雷家書》的前言里,樓適夷寫道:“在這些書信中,我們不是看到傅雷為兒子嘔心瀝血而留下的斑斑血痕嗎?”其實,這些血痕不是傅雷先生為其子傅聰一人留下的,而是給歷史留下的,是給我們這個具有古老文明傳統(tǒng)的民族留下的,也是給所有的中國知識分子們留下的一份很豐富的精神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