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華
南京梅園新村中共辦事處紀念館二樓展廳展出了一件珍貴文物,乃1946年5月至1947年3月間國共在南京和談時,國民黨方面的首席代表張治中(1890-1969)送給中共代表團董必武(1886-1975)的一部《總理遺教全集》。是書硬面精裝,其厚重幾與南京明城磚相埓,側開封面立于玻璃展櫥中,清晰可見封里正中貼有一枚“白底黃花紙”(該館展品說明用語),高14.5厘米,寬10厘米。紙的右上方墨書“必武先生”,左下書“張治中敬贈”,二行遒健的毛筆行楷當是張氏親書,名下與“敬贈”二字之間間距稍大,中鈐隸書體朱文“張治中印”。(見圖)
師友親朋間互相贈書,古已有之,是為雅事一樁。張將軍平生服膺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總理遺教全集》系1934年由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印行,張氏曾出任該部部長,想來編纂印制出力尤甚。張將軍送董老“總理遺教”之經典或有深意,然當時參與和談的雙方代表,盡管有主義之爭、黨派之別,卻在力主談判,和平建國上似有共識,且相互敬重,私誼甚篤。張氏贈書,其上下款未直接墨書于書頁上。竊以為原因有三:一是該書采用當時上好的機制紙,紙料中摻有填料并經壓光等表面處理,紙面拒墨,毛筆墨書不易;二是若勉強直接于書頁上墨書,或有位置排列欠妥,或筆墨稍次甚或筆誤,更有倘或不小心滴上一團墨,都是一件很尷尬的事;三是署名并用印,以示鄭重,但若在硬面封里鈐印,經驗證明是很難蓋得清楚的。張將軍另書一紙,手書、鈐印皆易,甚或可以多寫幾張,選出一張,自己看著滿意了,再恭敬地貼在封里正中,美觀大方,不損書于絲毫,且上述三窘,當化為烏有。

然更精彩的是張將軍行款所用此“白底黃花紙”,批量印制且上有圖案,無意間竟成為西方藏書票在中土流播的一個實例——上世紀40年代國人使用藏書票(或類同品)的一件標本珍品。
國人藏書,素好用印,而西方人藏書,喜用藏書票——大半個手掌大小的一種紙質藝術品,上印個性化的徽記或圖案,貼在書的封里或扉頁上,以示該書為己有。
張將軍所用是紙,頗借用了西方藏書票之樣式,加墨書、鈐朱,妙用為贈書票(姑且以用途為其命名)。其圖案著淡土黃色,中為梅花和稻、豆科植株加束帶組成的一盾形徽章,外飾卷草紋,四周用穗粒圈邊,簡潔悅目,顯而易見系受西方紋章、徽記類藏書票構圖形式影響,而其尺寸大小及所貼位置皆與藏書票相同。
中國舶來藏書票,始自上世紀初(或更早一些)來華的外國傳教士及其興辦的教會機構,后為清末民初學成歸國的留學生們仿效使用,加上陸續興辦的新式學堂、圖書館紛紛印制,延至30年代國中熱愛藝術的文人紹介和倡導,藏書票為當時許多學者教授、文人雅士所樂制樂用。有人評論中國藏書票之始“起點甚高”,當是指的文化層面上。而此枚40年代軍政要員張將軍使用的贈書票,足見當時已影響至高層的票風流韻之一斑。
西風東漸,除開船堅炮利的凜冽,也有類同藏書票及其制作技法(如木口木刻、石版、銅版等)這樣柔美的一拂,讓中國人的藏書中也飛出許多“紙蝴蝶”(西方人昵稱藏書票為“書中彩蝶”),改變了國人“藏書蓋印”的單一形式而使之豐富多彩。百年一瞬,今日,藏書票在我國的使用已是云蒸霞蔚,尤以2008年,被譽為藏書票界奧林匹克盛會的“第三十二屆國際藏書票雙年展”在北京舉行,凸顯中國藏書票在創作、使用、展覽、交流、收藏和研討上的日趨繁榮,且為世界所矚目。
張治中將軍青少年時便恪守私塾先生“敬惜字紙”的教誨,甚至自拾到的“字紙”中求學問;到上海投入心儀的學生軍,后畢業于保定軍校,入黃埔為軍校學生總隊長、軍官團團長,迭經升遷,軍階二級上將;參加和指揮過北伐、抗戰中的多場戰役,平生戎馬倥傯,政務繁忙。這件用于饋贈的書籍文物,包括其間的手書墨跡、行款格式、用印之謹等細節,很讓我們領略到他涵練出的文化素養和儒雅風范。而其贈書票之用,中西合璧,更展示出他靈活巧妙、“洋為中用”的東方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