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因才
非洲不再遙遠!今年1月份以來,無論是席卷摩洛哥、埃及、利比亞等北非國家的政治騷亂,還是最大國家蘇丹在公投后宣布的南北分離,抑或西非小國科特迪瓦在大選后出現的血腥內戰,都毫無例外地牽動著中國人的敏感神經。中資企業在利比亞的慘重損失以及多達3萬余人的大規模撤僑,不僅展示了中國在非洲急劇上升的經濟權益,更明晰地刻畫出一個新興大國在全球商業拓展中的艱難身影。
投資的風險偏好
中非關系源遠流長,但雙方間的經貿往來卻長期處于低水平。1979年以前,政治往來遠比經貿往來熱絡。1800多公里的坦贊鐵路是那個時代殘存下來的為數不多的事例。即便到了1980年代,因中非關系不冷不熱,雙邊經貿額在8億~12億美元之間徘徊,10年間中國在非直接投資(FDI)加總不超過5000萬美元,很難引人注意。
1990年代,隨著中國制造業迅猛成長,中非經貿逐漸活躍起來。到1998年,雙邊貿易額超過1億美元的國家,由1990年的蘇丹一國發展到南非、埃及、尼日利亞、摩洛哥、安哥拉、加蓬等14國。也就在這期間,因內需市場趨于飽和,大批從事開發、制造、建筑類的大型國企以及廣東、江浙一帶的民企開始進入非洲市場。到2000年,中非雙邊貿易額從前一年的64.8億美元躥升到106億美元,2008年又沖破1000億美元大關。2009年,中國超過美國,躍居非洲第一大貿易伙伴。中國在非的FDI數額,也從2000年的2.16億美元增至2009年的14.4億美元。2010年中國在非投資存量超過100億美元。
不過,中國在非洲的企業基本處于產業鏈下游,以采掘業、低端制造業和農業項目為主,這與歐美企業盤踞金融和高端制造等上游產業的現狀形成鮮明對比。另外,隨著政治上層關系的拓展和產業升級的推動,中國近兩年開始將投資重點轉向拉美和歐洲地區。2010年,中國對巴西的投資在一年內增長逾140倍,從投資該國的第20名國家躍升到第一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中國對外投資地區的多元化,或有助于降低中企在非洲所面臨的高國家風險。
和在非洲經營數百年、樹大根深的歐美列強不同,中印等新興經濟體作為后來者,在非洲高風險國家的投資比例要遠高于前者。在《外交政策》與“和平基金會”編制的2009和2010年的“失敗國家指數”中,索馬里、乍得、蘇丹、津巴布韋、剛果(金)、中非、幾內亞和肯尼亞八國連續兩個年度墊底。而中國投入上述國家的FDI存量2009年達14億美元(流入索馬里的FDI統計數據暫缺),若加上排名緊隨其后的尼日利亞和埃塞俄比亞兩大資源國,存量超過27億美元。其中,在尼日利亞存量投資為10.3億美元,與流向德國的中資存量差不多;投向蘇丹5.6億美元,剛果(金)近4億,埃塞俄比亞有2.8億,幾內亞和肯尼亞也都突破了1億。
單從直接投資來看,中資企業在非洲的份額微不足道。2009年,流入非洲的FDI總額高達585.65億美元,中資企業在其中不到3%,相比歐美企業還有很大差距。中國在非洲的經濟影響,更多體現在中企在非大量開展的工程承包、勞務合作、通訊、技術合作等商業活動以及數額不菲的官方經濟援助上。單就前兩項,據商務部數字,截至2010年8月份,中國在非設立的2000余家境外企業,承包工程累計簽訂合同額為2052億美元,2000~2009年年均增長率達40.1%;勞務合作累計合同額35億美元,年均增長7.3%。
對中非經貿合作而言,雙邊貿易是立足點,直接投資和官方援助是有益補充,工程承包和勞務合作則是新興增長點,卻也是最容易受騷亂沖擊的部分。2010年中國與利比亞雙邊貿易額僅為66億美元,而據商務部部長陳德銘3月7日透露的數字,撤僑前中國在利比亞有75家企業,50個項目的工程承包,涉及的金額有188億美元。現在所有在利項目都已停滯,從目前情況看,中資企業的損失或將超出預期。
政治為經貿開路
在開拓非洲市場上,政治與經貿亦步亦趨。在中非2000年以來的經貿大躍進中,3年一屆的“中非論壇”功不可沒。論壇2000年在非洲官員提議下設立,目的是仿效歐美多邊援非方式。迄今已召開4屆部長級會議,每屆盛會,政府都會有新的援非優厚措施出臺,投資、貿易等數額則藉此出現跳躍式發展。2006年,中國宣布了50億美元的優惠貸款,2009年又將之增加了一倍。從2000年至2009年,中國免除35個非洲國家的312筆債務,總計189.6億元人民幣。這無疑是中資企業在非最好的形象公關,大額經援的發放更為中企直接提供了大筆協議和訂單。
不像經合組織提供的官方發展援助,中國政府在向非洲提供無息或低息優惠貸款的同時,也將貸款和項目捆綁起來,由中國公司通過競取項目獲得貸款,在當地從事資源勘探開發、設備投資、基礎設施的建設。這種模式與日本的政府開發援助(ODA)模式相似,既方便中國公司進入對方市場,又減少了受援國政府可能的腐敗。
在這種模式帶動下,大批“國”字號龍頭企業進軍非洲。中建公司從承擔援外建設項目中的土建任務開始,成長為非洲建筑業的翹楚。中國鐵建已經占據30%以上的非洲鐵路建設市場,目前在建鐵路長達5000公里。中石油在幫助蘇丹從石油進口國轉為凈出口國、建成上下游一體化的現代石油工業體系的同時,也為自己贏取了大量石油權益。中國有色從投資贊比亞的銅礦項目起步,先后成立了9家公司,在安哥拉、阿爾及利亞、埃塞俄比亞、博茨瓦納、利比亞、埃及、蘇丹等國承建大批工程,并自2007年始開發和運營設在贊比亞的中國第一個在非經貿合作區。
在中國的援外體制中,教育部、衛生部、農業部等機構均有參與。外交部不僅參與談判,還通過設在各國大使館里的經商處負責組織實施援助項目,國家進出口銀行和國家開發銀行這類政策性銀行則負責發放貸款。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商務部,經濟談判和經濟協議的簽署都由其負責,其內部附屬的對外援助司、西亞非洲司等有權進行項目篩選、評估。多部門的分管體制有時會相互沖撞,比如在蘇丹問題上,外交部會考慮國際形象,而居主體的商務部則注重資源獲取和項目盈利。
由于不完全透明,中國在非洲投入多少經援,難以統計。有數字指,到2009年9月底,中國提供援助760億人民幣,截至2008年,各種貸款約460億人民幣。這些款項當中的大多數流向了交通、供水、電力、通訊、醫院、學校等一大批與民生密切相關的基礎設施和公共工程。當然,也有不少“面子工程”,比如在贊比亞前總統穆瓦納瓦薩的家鄉恩多拉,人口不過40萬,中國卻援建了一座容納4萬人的體育場。受援較多的是尼日利亞、安哥拉、埃塞俄比亞、蘇丹、剛果(金)、贊比亞幾國。不過,經援流向并不止于資源富裕國,非洲49個邦交國都不同程度受益。經援開道,中資企業可以趁勢在該地拓展。
“安哥拉模式”難以復制
安哥拉可能是中國在非經貿“雙贏”拓展最生動的案例。這個國家不算大,卻超過南非,連續4年成為中國在非洲的第一大貿易伙伴,中國自其進口的原油數量也僅次于從沙特進口的量。在這個如此重要的國家,雙方關系的快速升溫卻只是最近幾年的事情。在2002年結束長達27年的內戰之后,2004年3月,中國的進出口銀行向百廢待興的安哥拉提供了第一筆20億美元的貸款。中國的貸款以之前巴西等國已采用過的石油出口作為擔保,沒有附加任何政治條件,償還期12 年,利率僅為倫敦銀行同業拆息率加1.5%。盡管給安哥拉放貸風險很高,但中方利率卻非常優惠。
第一筆貸款分兩期實施,用于102個基礎設施項目的修繕或新建,基建項目完全由中資企業競標承包。在第一期工程于2007年完成后,中國進出口銀行又陸續為其追加了25億美元貸款。兩筆貸款有效改善了當地居民的生活條件,為其工商業成長提供了必要的“硬件”支持。到第二筆貸款發放時,安哥拉已經發展到不再完全依賴石油作抵押,而有了其他能被認可的抵押品。
與此同時,中安雙方經貿額在2002~2010年間瘋長了35 倍,尤其在2004年后成長更快,2008年中國取代美國成為安第一大出口對象國。2009年,有上百家中國公司在安哥拉安營扎寨,累計簽署工程承包和勞務合作合同226.7億美元,中石化是其中最大受益者。在簽訂第一筆貸款當年,中石化就購得了在安哥拉的第一塊油田,由英國石油公司(BP)經營的18 區塊油田50%的權益,與安石油聯合開發。在此期間,隨著中資企業的進入和業務的拓展,受雇的中國勞工也增長到4萬人左右。
中國不是唯一在安哥拉競爭資源和市場的國家,安哥拉也絕不會讓哪個國家居于主導地位。兩國間的關系正如安總統多斯桑托斯所言,“中國需要資源,而安哥拉需要發展”。
與安哥拉相比,石油儲量在非洲大陸僅次于利比亞的尼日利亞,就沒有應用好被世行譽為“石油換基礎設施”的“安哥拉模式”。與多斯桑托斯總統執政長達32年形成的相對穩定不同,尼日利亞的政局與政策多變,從2007年以來,總統3次易人;加之貪腐嚴重、宗教沖突頻仍,以及尼日爾河三角洲產油帶頻發的綁架、襲擊事件,近幾年尼日利亞吸引外資的能力持續下降,在2009年還不到安哥拉的一半。但中國在尼的經貿活動卻很廣泛,在尼直接投資僅次于在南非。中國在非洲建立6個經貿區,尼獨自擁有兩個,其地位可見一斑。不過,中尼經貿發展速度不快,長期挑戰比較大。
中國外交的挑戰
中國在非洲的投資中,資源類只占1/5,經貿活動正向更寬廣的領域發展。在贊比亞,位于首都盧薩卡市郊的中墾農場從1993年底開始運轉,如今其農產品已占當地市場份額的20%,像中墾這樣的中資農場在贊比亞還有4家。從駐贊經參處網站2010年10月掛出的中資企業、機構名錄上可以發現,除從事礦產和冶煉的26家企業外,還有從事教育文化、醫療服務、金融、通信等各類企業70家。
在人均收入低下、資源貧乏的西非小國貝寧,中資足跡同樣明顯。中國建筑、上海建工、寧夏二建、中國紡織等在這里承建經援項目30多個。2008年底,在貝注冊的中資企業近30家,主要分布在工程承包、通訊等領域。科特迪瓦的中資情況也差不多。
北非亂局對中國在非洲的經貿拓展是一個很大的警訊,在經濟表現上要優異于撒哈拉以南國家的地方反而出現連鎖動蕩,足以提醒人們,非洲未來的國家風險依然處于高位。盡管如此,對資源的渴求、高利潤以及國內資本和產能的大量過剩都決定了,中國在這塊神奇土地上的商業冒險不會止步。
隨著越來越深地融入這一地區,尤其是考慮到中非間政治與經貿的緊密聯結,中國未來將越來越難以置身非洲事務之外。此前在蘇丹達爾富爾以及此次在利比亞問題上的艱難姿態,已經昭示出中國外交的左右為難。
另一方面,中非間的經貿活動不足以撼動歐美國家主導地位,但中國也在以自己的方式靜悄悄地重塑非洲。中國帶來的不僅是推土機和潮水般涌動的“中國制造”,還有與歐美迥異的制度和文化,以及對非洲“頑疾”完全不同的“療方”。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作為傳統秩序的守護者,歐美發出“中國威脅論”驚呼,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