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匠尋子

顧文顯

李家溝有位木匠，大伙兒叫他葛師傅，他制作家具的手藝遠近聞名。葛師傅的老婆生孩子的時候死了，孩子活了下來，取名狗子。

那年夏天，葛師傅帶著已經四歲的狗子準備去溝外干活，剛出門，碰到鄰居張二牛兩口子，他們問清楚事由，很熱情地說：“孩子這么小，帶到外面太不方便了，不如交給我們照看幾天。”狗子平時就跟張二牛夫妻倆挺親的，于是葛師傅就把狗子留在張二牛家里了。

誰知當天傍晚，張二牛的媳婦就找到葛師傅，一見面“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大哥，不好了，我大意了，把狗子給丟了……”

二牛媳婦哭哭啼啼地說了經過。

中午吃過飯，狗子就睡午覺了。偏偏這時，家里的母豬發情，跳出圈就跑，張二牛怎么也控制不了它，就招呼媳婦打幫手。誰知道那豬一直跑過了嶺，等兩口子把豬追回來，家里卻不見了狗子。兩口子急喊鄰居幫忙，不知在附近找了多少遍，一點蹤跡也沒有。

出了這樣的事，葛師傅顧不得干活，跟主人打聲招呼，就回到李家溝。深山老林，若是被野獸叼去吃掉，那也應當剩下衣服鞋子呀，大家一連找了幾天，仍然沒發現狗子的影子。張二牛焦急地說：“這孩子定是被人販子拐走了!”

葛師傅人緣好，朋友們幫他分析：“你剛一離開，張二牛家的豬就發情，孩子就丟了，這也太巧了吧?張二牛兩口子沒孩子，十有八九是他們給藏起來的。”

葛師傅說：“兩家住這么近，要是他們弄了去，怎么養啊?”

“你真是太老實了。”朋友說，“他們很快就會搬走，到時候你哪里找去?趕緊報官!到了衙門里，不怕他們不招供。”

葛師傅搖搖頭，說：“十有八九，那萬一是落在一二那方面呢?狗子這一丟，把張二牛兩口子嚇成啥樣了?可不敢再冤枉人。”葛師傅背起做活的工具，仍然是囑咐張二牛夫婦照看著家，他要出溝尋找兒子，實在找不到，他決意死在外面了。

葛師傅邊走邊打聽，遇上合適的活，就接下來做做，轉眼兩個月過去了，狗子的信息一點兒也沒有。這天，他來到一個小鎮，給一戶人家做家具，說起找兒子的事，戶主說：“聽說西邊缺挖煤的苦力，所以，經常有人從這邊拐賣孩子，然后從營口上火車，送去挖煤。”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葛師傅恨不能立即飛到營口，他一咬牙，干脆覺也別睡了，四天的活愣是兩晝夜給趕了出來。

在去營口的路上，葛師傅在街上見到一個賣藝的小孩，那小孩腰間捆著一根鋼絲，正發功要把鋼絲崩斷，旁邊有個胸前長滿黑毛的男人，過一陣子把鋼絲用鉗子緊一緊，孩子小臉憋得通紅，那鋼絲幾次崩不斷，已深深勒進肉里……這時，那胸毛男人抬腳在孩子面前使勁一跺，說了聲：“叔叔大爺給你助威，崩不斷咱爺倆飯不吃，水也甭喝了!”

葛師傅望著這骨瘦如柴的孩子，他頂多比狗子大兩歲，受了多大罪呀，狗子會不會也讓人抓去這么虐待呢……想著望著，眼里就流出了淚水。這時，又聽那孩子清脆地叫了聲“大舅”，同時不顧一切地撲到葛師傅懷里。葛師傅下意識一摟，看到孩子后背上疤痕累累，有的地方血跡未干，這明明是被打的!他腦子一閃，雙手扳起孩子淚汪汪的小臉兒，說：“我的親外甥，我跟你爹娘找你都找瘋了……”說著，放聲大哭。

那男人氣勢洶洶地過來扒拉葛師傅：“你想干什么?這孩子是我花錢買的。”說罷就要動手。

葛師傅一把接住那男人的手腕，使勁一捏，他那雙手，干活兒練出牛大的力氣，那漢子疼得叫出聲來，以為對方是武林高手，嚇得連攤子也不要，鉆出人堆里逃得不見了影。

聽孩子哭訴一通，葛師傅弄明白了。這孩子姓錢，離家三年了，恍惚記得自己的縣名、村名。葛師傅好生為難，這孩子的家跟營口方向恰好相反，他若是送孩子回家，等于離營口來越遠。葛師傅一咬牙，決定先親手把這孩子交給他爹娘，自己的狗子找得到找不到，他全認了。

爺倆奔波了十多天，這孩子回到了爹娘懷抱。錢家是個大戶，有房子有買賣，三年前，長工領著錢少爺看花燈，不知怎么就把這錢少爺給擠丟了……一家三口跪在地上給葛師傅磕頭，頭都磕出了血。葛師傅說：“別客氣了，你們給我弄點煎餅路上吃，我還得找自己的兒子呢。”

錢員外說：“恩人再急，也不差一個晚上了，怎么也得喝點酒，嘮扯嘮扯。我兒子虎口逃生，無論如何也得認你個干爹，以后他得給你養老送終。我家里多的是人手，明天騎幾匹快馬，陪你奔營口，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

喝酒的時候，葛師傅詳細說了自己丟兒子的遭遇。聽得錢員外不住地點頭：“恩公為人如此善良，丟了兒子，還為鄰居著想，一定有好報的。”他讓人把賬房先生找來，問，“那熊掌。柜不是買了些孩子要往煤窯賣嗎?你去找他商量，不管多少錢，全買回來，就當替少爺消災，幫恩公積德了。”

熊掌柜就是山寨里的土匪總頭兒。寨子里確實有四個小孩要賣，錢員外花錢把孩子全贖了回來。葛師傅打眼一瞅，差點昏了過去，四個孩子里恰恰就有狗子!

葛師傅感覺自己簡直就是做了一場夢，若不是可憐錢少爺的遭遇，一定要先把孩子送到他爹媽手里，他一路追到營口，小狗子已經被賣了，那他今生再也別指望找到兒子了。

這回是兩家團聚，高興得大宴親朋。錢少爺認葛師傅為義父。錢員外又說：“狗子必須也得認我當義父，這才公平。以后何必分得天南地北的?家里多的是本錢，憑你那手藝，在這里收徒弟、做活，保證吃香的，喝辣的。”

葛師傅搖搖頭，說：“留下，確實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可我無論如何也得領兒子回去一趟，跟張二牛兄弟有個交代，他們不定急成啥樣了。”

錢員外感嘆道：“你這么好個人，想甩掉我，沒那么容易。我得陪著去，看個究竟。”

第二天，錢員外帶人騎上幾匹快馬，陪著葛師傅父子二人趕到了李家溝。進得張二牛家，見屋里空鍋冷灶，張二牛媳婦身穿孝服，正給丈夫的牌位燒香。一打聽，才知道張二牛一心惦記著狗子下落，走進大森林尋找，讓狗熊給咬死了……她娘家兄弟來接姐姐回去，她不肯走，說是已經給葛師傅看丟了孩子，這回連房子也不替人管了，那還是人嗎?

錢員外見張二牛媳婦長得眉清目秀，就咳嗽一聲，說：“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跟我住到那邊吧，孝滿后要是有意，就給狗子當娘。”

后來，張二牛的遺孀嫁給了葛師傅，還接連生下好幾個兒子。在錢員外的扶持下，兩口子把木匠鋪經營得紅紅火火，漸漸成為當地的富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