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本來的音樂

楊波

一百年前，這世界上會彈吉他的人，無論從數(shù)量還是從分布范疇來看都比現(xiàn)在小很多；而時至今日，只要你屬于所謂的文明世界，就算你不會彈吉他，也一定在無孔不出的吉他聲中不得不養(yǎng)成了體會這種樂器之美的習慣。這種堪稱天翻地覆的變化，虧全球化之力造就。而這變化究竟是好是壞？可能不少人覺得至少從物質(zhì)文明的進步上來說它是好的，但從它對根源文化傳承和藝術(shù)多樣性斬草除根式的破壞上來看，這種變化就是赤裸裸的萬惡不赦。你能想象從北極的愛斯基摩人到新西蘭的毛利人全部僅能從廣西壯族的獨弦琴里滿足審美欲嗎？這個荒謬的場景正在被吉他有條不紊地實現(xiàn)著。人類正在夜以繼日且越來越快地向同唱一首歌的末世烏托邦奔去，至多三代人之前的祖先彈奏的樂器已蒙塵腐去，用幾千幾萬年凝練演進的地域傳統(tǒng)音樂在不到兩代人的幾十年里被挫骨揚灰，倏忽消散在被石化廠和核電廠逐漸吞并的山谷深處。

早在上世紀60年代，已有人從日漸蓬勃的唱片工業(yè)里嗅到了這場泯滅世界音樂的災(zāi)難，于是以絕望的先知之姿態(tài)去到世上一切尚未被唱片工業(yè)污染迫害的角落，錄下當?shù)卦∶褡孀孑呡厒飨聛淼母柚{和器樂。之所以絕望，是因為這些錄音者是以搶救而不是挽救的態(tài)度來工作的—當他們在1974年錄下某位日本大師的能樂作品時，他們明白，他的孫子或?qū)⑹且晃簧瞄LRAP的街舞者，他們正在為一種歷練千年的音樂流派存留下最后幾行音符。現(xiàn)在看來，事情真沒有出乎其所料，這些錄音者功德無量之處，正基于此。所以最根本、最原味的世界音樂錄音已日漸稀缺，現(xiàn)在能找到的錄音多產(chǎn)自70－90年代間。這里推薦幾個系列。

首先是以錄制前衛(wèi)古典音樂聞名遐爾的美國獨立唱片公司Nonesuch的Nonesuch Explorer系列，從1967年出品第一張巴厘島唱片開始，該系列已出版了近百張唱片，幾乎囊括了歐美之外世界一切地域的根源音樂，被譽為“真實的非西方音樂的米其林指南”。盡管這輯唱片中不少源自田野錄音（即在非專業(yè)錄音室的音樂發(fā)生地錄的音），卻保證那些“從樹下懶漢口中錄來的采風”，擁有讓“發(fā)燒友也不抱怨”的音質(zhì)。這輯可能是世界范疇內(nèi)流傳最廣，同時在品質(zhì)和內(nèi)容上都沒有問題的世界音樂錄音。

再說我個人尤為喜愛的，PHILIPS旗下Kora Sons廠牌出品的Prophet Collection系列，一共39張唱片，主要在60年代錄制，由法國人Charles Duvelle本著人類學研究的嚴謹態(tài)度，全部在音樂現(xiàn)場錄成。輯內(nèi)多為非洲和太平洋島嶼音樂，之所以非田野錄音不可，因為那里的民俗音樂多是婚葬祭祀等儀式的配樂，只有在這些儀式現(xiàn)場錄音才能保證這些音樂的原汁原味。基于儀式的節(jié)奏和時間千差萬別，其中一些唱片七十多分鐘只是一首曲子；而音樂本身對于已被當代音樂審美調(diào)教得當?shù)亩鋪碚f，比一切先鋒音樂還要古怪離奇，說它難以入耳也行，但它對當?shù)赝林鴣碚f，就跟《愛情買賣》對我們本地土著一樣怡人動聽。

最后推薦一部精選集，給有興趣接觸世界音樂的讀者入門：從JVC唱片公司W(wǎng)orld Sounds系列出版的一百多張世界音樂唱片里均勻地選出100首曲目，匯集而成的“Best World Sounds 100”6CD合集。JVC這輯World Sounds自90年代開始出版，雖不是自己錄音，但從所選曲目無論內(nèi)容還是音質(zhì)上，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恪守了世界音樂的純粹性，且在可聽性上高于前面推薦的兩個系列，這套精選則可以說幾乎從世界上一切角落挖掘出了根源之聲，譬如中國部分有二胡大師劉明源、古琴大師吳文光的錄音。

不談藝術(shù)價值，不談文化倫理，只說從獵奇的角度來聽聽人類祖上都在演奏些什么，聽些什么，為什么樣的音樂大碗喝酒，為什么樣的音樂淚水漣漣。要知道我們現(xiàn)在聽的是一種猝然、輕浮而不堪推敲的東西，逼自己聽聽人類本來的音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