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沒有制衡會產生腐敗

本期客座總編輯:中國政法大學原校長、終身教授

民主是制度的制衡,自由是人民的權利,這兩個是最根本的。公權力要有制衡,沒有制衡就要產生腐敗;私權利要得到保障,規定的人民的權利自由應該充分得到體現,這才是憲法的最根本要義。
記得三年前,在《中國夢踐行者》致敬典禮上,法學家江平成為最年長的“踐行者”,年屆80的他走上臺時,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主持人白巖松忙扶上去,機智地應對道:江老師一路走來,雖然也有坎坷,但是,你看他“依然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了舞臺中間”。
這個情景,這句補白,肯定了江平的為推動中國法治進步做出的巨大貢獻,也詮釋江平先生坎坷且無畏的法律人生。正如敬詞中所言:“江平以其學術貢獻和不懈努力參與憲法的修訂,參與民法、行政法的起草,成為法治中國的重要建設者,為中國夢提供了不可缺少的法律基石。他的法學貢獻成為中國夢最基本的保證,他本人也成為中國夢的絕佳象征。”
江平的名字,是同近三十年改革開放歷史進程中的法治化進程連在一起的,而他的一生,猶如他自己口述自傳《沉浮與枯榮:八十自述》一書所展示的:不僅是個人治學歷程的全記錄,更是中國法治進程的縮影。
吳敬璉先生曾對我說過,江平的影響力已遠遠超出作為一個重要法學家在法學界的影響力,僅以他作為一個學者的良知和勇氣向社會公眾表達他對自由、民主、憲政的愿望和吶喊,早已在當今社會上有著特殊的意義并產生著巨大的影響力。
不久前,記者在采訪江平先生時將吳敬璉的話轉述給他,江平老人平靜地對記者說:“1990年退職校長后,我能不斷對一系列公共事件持續發言,恰恰是因為受到兩個人的影響,其中之一就是吳敬璉,我不允許自己再保持沉默。”言語之間,記者完全能感到兩個同時代老人的惺惺相惜和共同的歷史命運使然。事實上,他們都不迷信權威,都將“只向真理低頭”視作人生信條。因此,他們能夠分別被稱為中國“經濟界的良心”和“法學界的良心”,他們都以極大的熱情關注著當代中國的現實問題,同時秉持著公共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勇氣。
在接下來的訪談中,江平先生談到他與吳敬璉,一個從法學,一個從經濟學不約而同走到了一起,并且關注市場與法治的問題。他說,市場經濟和法制應該是一個很密切的關系。多年以前,有一個會議,涉及法律和市場的關系。吳敬璉教授在開幕式上就說,作為經濟學家,在改革開放初期,他有一個天真的幻想,只要搞市場經濟,一切問題就都可順利解決;后來發現市場經濟也有好有壞,并不是有了市場經濟就一切都解決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必須要有法制,沒有法制的市場經濟就是混亂的經濟,仍然是原始積累下沒有規則的市場經濟。 在閉幕會上我也回應了一段話,我說,我們搞法律的人,以前也有個天真的幻想,認為中國只要有法律,就一切都好辦;可是到今天,我們的法律比較完善了,我們還是不好,為什么呢?因為法律也有好也有壞,西方有善法和惡法之分。
我們的一個共同點就是法制。制度有好有壞,但法律理念非常重要。市場要有規則,還要一些精神理念維持法律制度,維持規則,這些基本的理念就是人權、民主、自由。
他還談道,市場經濟應該有不同利益的存在,多元化的利益是市場經濟的一個前提條件。如果只有一個國家利益、單位利益,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市場,市場必須有私營企業,必須有私營的資產、資本,必須有私人的財產,必須有私人的權利,這時才有市場配置。
現在我們的市場面臨著很大的危險就是國家干預還是多,國際金融危機之后,我們認為中國模式就是國家干預模式,我們還在過分強調國家干預。
在談到市場秩序方面,江平先生強調,國家應該有更多的干預;但涉及市場自由,國家應該避免干預,允許市場自治。現在我們是倒過來了,在市場自由、市場準入、資源分配方面,國家干預越來越多;而在市場秩序方面,卻管得很少。
江平先生告訴記者,他一年前曾作過一個30年法治進程的再思考報告,提出從法律實用主義到法律理念主義這樣一個歷史轉變。他今天仍認為,改革開放30年,無非就是兩個東西,一個是市場,一個是法治。兩個主軸所形成的,而這兩個主軸都面臨著它的理解,市場經濟前面加了社會主義。但有的地方又只講弘揚法治精神。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需要很好來思考,法治這個精神它究竟怎么樣來理解?我認為市場經濟里面很重要的一個法治的觀念,是要承認跟國際接軌的一些共同的東西。我們要承認聯合國里面的幾個關于人權的公約,這是跟國際上的最大公約數。

“我們已經是退出歷史舞臺的人,我們這一代人的接力棒已經完成,要交給年輕人來完成重大的使命。中國法制建設的任務艱巨得很,有人問我中國的法治需要靠多少代來實現,我說一代兩代人恐怕夠嗆,恐怕我們寄希望于三代四代,所以任重道遠,諸君努力。”圖為江平口述自傳《沉浮與枯榮:八十自述》獲2010年度好書頒獎現場。(圖IC)
從這個意義上說,市場經濟和法治國家,在今天更多是在和國際趨同。市場經濟也在越來越趨同,雖然我們可能市場經濟里面還有些經濟命脈仍是國家控制,但是市場是什么?應該是有一個共同的語言。如果連市場都沒有一個基本的共同的概念,還搞什么市場。同樣,法治也應該有一個共同的準則,而這個共同準則是什么?也應該是國際上在大的方面應該有一個共識。如果連這些共識都沒有,那何談我們現在弘揚的法治精神呢?
江平又說:當然,對于法治精神,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溫總理去年5月到中國政法大學來講的四點、五點,學者也有這樣那樣的講法,我自己認為我們今天剛剛走向法治理念,我們是剛剛踏入法治理念的大門。有這樣那樣不同的觀點,分歧的意見是必然的,但我覺得任何東西都要找出它最基本的基因,你可以說要有健全的法律制度,要執法必嚴,這些都可以說。但我覺得要弘揚法治精神,法治的基本東西,無非是民主和自由這兩個基因。法治的這兩個基因是不能夠忘掉的。
他說自己近些年有個認識,民主制度說透了就是一個東西,我在法律人的守與變里面講了,要創造這樣一種制度,使人們能夠去選擇一個最好的政治家來領導中國,來領導任何一個國家,而這種制度應當是透明的、公開的。我最近越來越感覺到法學家應該更多地成為政治家,我也越來越感覺到政治家對一個國家的重要。
可以說現代法治的理念也好,講弘揚法律理念也好,法律精神也好,我想不是一個空的東西。應與我們的制度聯系起來,包括政治制度的發展。60年前,或者說1947年、1948年,我正好是高一、高二的學生,那時候國民黨的區里面,學生運動就是反對國民黨的專制和腐敗,提出來要民主和自由。我想從建立一個法治的理念的國家來說也好,弘揚這種現代法治精神也好,這兩個東西仍然是現在我們所追求的目標。對我來說,60年前是要為民主自由而努力奮斗,今天這個任務還仍然存在。
最后,在談到經歷了八十有一的人生尤其是改革開放三十年時,江平先生對此十分感嘆:這三十年發展很快,比起上世紀70年代是天壤之別了。但是如果橫向比較起來,還感覺很有欠缺,比起一些民主自由比較發達、政治比較開明的國家,很多老百姓應該享受到的自由我們還沒有。關鍵還是在于憲法的民主和自由,民主是制度的制衡,自由是人民的權利,這兩個是最根本的。公權力要有制衡,沒有制衡就要產生腐敗;私權利要得到保障,規定的人民的權利自由應該充分得到體現,這才是憲法的最根本要義,也是中國未來最根本的出路。
文:斯人 編輯:靳偉華 jinweihua1014@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