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清
中國傳統文人香席
文/吳清
何謂香席?在明代,文人、高士大多設有靜室,亦稱香室,是道友間勘研學問參禪悟道之用,亦用來舉辦香事活動,這種品香悟道的方式,稱之為設“香席”,也由此產生香席儀軌。吾師良佑先生曾對我說:“香席是經過用香功夫之學習、涵養與修持后而升華為心靈鄉筵的一種美感生活。”
中華香學之濫觴為上古時期之祭祀活動,流傳千年,淵源至今。上古的皇家檔案《尚書·舜典》中,記錄了堯帝禪位于舜帝的祭祀天地山川之典禮。“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柴,望秩于山川。”即用燃燒草木之類告祭天地,此即為后世焚香之始。此類燃燒草木之祭祀方法(史稱“燎祭”)發現于我國各地的上古遺址。五六千年前上海地區的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就發現有祭臺、灰坑,此即為燎祭之習俗。隨后紅山文化、龍山文化、良渚文化又出現了焚香用的陶薰爐。經商周、春秋戰國焚香之傳統不變,且戰國時期已有制作極其精美的青銅博山爐和陶瓷博山爐,兩漢時期由于西域商道暢通,極大地擴大了各種香料的來源,如沉香、雞舌香、蘇合香等,外來的香料促進了香文化的發展,亦由此形成了嚴格意義上的薰香文化。
魏晉時期,隨著佛教的繁榮,薰香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寺廟用香、豪門貴族、文人用香已為常事,隋唐時期用香之學已完備成為獨立體系,焚香專用之爐具、工具、香儀等已相對成熟定型(陜西扶風法門寺出土有大量的香料及鎏金的各式香爐、香工具)。
五代至宋元時期,薰香文化則成為普通文人、士大夫、僧侶、高士、權貴等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項雅事,留下了大量吟誦香的詩詞。五代·羅隱《香》:“沉水良材食柏珍,博山爐暖玉爐春;憐君亦是無端物,貪作馨香忘卻身。”宋·黃庭堅《帳中香》:“百練香螺沉水,寶薰近出江南。一穗黃云繞幾,深禪相對同參。”此時文人雅士不但品香吟香,而且廣羅香方,并親自研究制作合香、香丸、香餅等,形成了香學的研究,至今留存有宋·洪芻的《香譜》、宋·葉廷珪的《名香譜》。到了明代香學文化發展普及,有文震亨的《長物志·香茗》、高濂的《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等香學專著。品香之學至此進入巔峰時期,然清代由于種種原因進入衰微期,幾乎無任何香學專著,僅在清末民初江蘇南通出現了一位丁月湖先生,創制了組合式篆香爐及《蕓香譜》《篆香爐譜》兩本著作。至于當代,唯有已故文博大家劉良佑教授十數年致力于傳統香學,身體力行于香料之辨別、分類、合香、制香、品香禮儀、香文化之升華等的研究,著有《靈臺沉香》《品香之道》《香學會典》,成為當代香學泰斗。當今研習香學者多出其門下,吾輩亦受教于先師劉公良佑先生。香學之道不絕,先師功不可沒也。
清中期·德化窯鼎式爐
入香席前首要心清意定,通常于書齋雅室先行吃茶,春夏宜綠茶,如龍井、碧螺春等,秋冬則普洱、烏龍、紅茶等。品茶之時,亦可伴有賞古、掛畫、插花、撫琴、弄簫等雅事,通常時間不可過長,過長則神情外移。而后于香室入香席品香,品香以四人為限,其中一人為主,稱之為“爐主”,一切香事,皆以其為主導。品香入座,主客位于爐主左手方,面對香室門,陪客依序自主客左方入座,爐主位在主客右手方,其右手方為香室門,此項儀軌意在長幼有序,亦合儒家禮儀之規范。品香入席以一主三客為度,因人多則傳香時間過長,香氣亦渙散,且人多味雜不宜入境。入席既定,由爐主介紹今日所品之香料,通常一席三品,分一主二附,如主香為蜜棋楠,附香為綠棋楠、安南黃土沉香,并請客人欣賞所用之爐具和用香工具,通常有品香爐兩具(一為棋楠爐一為沉香爐)、香盒三只,另有香渣碟、取火罐、香炭盒、香刀、香夾、香匙、火筋、押灰扇、香鏟、香帚、頂花押、香瓶、香具盤、香臺等。自此爐主取火埋炭,取香入爐,每出一香,于兩巡后換香另出一爐。待三爐盡出則品香完畢。
品香之時另有一些規矩:席間不得高談闊論,身上不可涂抹香水,或攜有異味、臭味,如有食韭、蒜等;傳爐之時須平順端莊,非爐主不可撥弄香灰香料;持爐品香須穩重,手肘下垂,不可肩肘高聳;品聞三次即須傳爐,不可呼氣爐中;手須潔凈,指甲間不可有污。違者即為有失禮儀。
相約品香有三種人盡量不請:第一種閑不得放不下之人不請,此類仁兄常常魂不守舍,思緒不定,整日手機不停,常使香友掃興,因此請不得。第二種自作聰明者不請,此類人物通常自詡極聰明,實者俗不可耐,且喜誑言高論,破壞氣氛,故亦請不得。第三種全無生活情趣者請不得,感思極為笨鈍,毫無靈氣可言,與之品香即如糟蹋香品,亦浪費時間,根本不能請。
品香之后為香席之坐課習靜觀香,宋代劉子翚有一品香偈子《龍涎香》:“瘴海驪龍供素沫,蠻材花露邑清滋;微參鼻觀猶疑似,全在爐煙未發時。”此正是古人坐課習靜觀香之寫照。品香之妙全在鼻觀心參,由對香之聞(知覺)升華為思維上之觀想,同佛家之參禪有異曲同工之妙,于香氣之似有似無之間體驗靈動絕塵之美,絕非香氣味之分辨而已,如禪宗祖師所言:“說似一物便不中”,因此坐課習靜來領悟香界之美感和內心的安寧,于身心真靜去觸摸生命永恒的價值。此一切之觀香功夫皆在一“閑”字,若心不能真閑,則不能完全體驗香事之真諦,明代著名書畫家文征明的《焚香》詩云:“銀葉熒熒宿火明,碧煙不動水沉清;紙屏竹榻澄懷地,細雨輕寒燕寢情。妙境可能先鼻觀,俗緣都盡洗心兵;日長自展南華讀,轉覺逍遙道味生。”此悟得香事真諦者,方能有此感受。故品香感悟注錄亦為最難,于香事稱之為香冊題注,香冊既是爐主對此次香席之記錄,亦是香友品香坐課之心靈寫照,所書之香偈子以意為上,以味為下;以境為上,以物為下。此與每位香友之學養、經歷、審美、悟性有極大關聯,香偈子之字數不論,從一字到一首詩詞皆可,但不可長篇大論。如前人已寫之香偈子有“楓”“晴”“夕”“竹露”“乘云”“玄風”“素月”“無心處”“松竹徑”“庭前月”“云千鶴”“雪晴空朗”“明月滄海”“秋風殘菏”“江月一色”“初春寒碧”“梧葉秋聲”“雪里梅花一枝”等。香冊題注完畢,即為此次香席結束。
自吃茶入席,品香坐課題注,整個香席流程大多用時為半日以上,此間妙趣非親歷無法感受,實言說不可盡也。
何為香?其非氣、非木、非煙、非火,即非虛無、亦非實有,在乎有無之間,出入無常,涵融世間諸相,深入性心,存于“無所住心”之境……
編輯: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
劉良佑教授
作者恩師,臺灣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管理研究所教授,二十余年來潛心研究香文化,被稱為中國香學第一人。曾應上海博物館邀請做專題研究工作,挖掘整理中國的香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