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峰寧

一
李芳已經五十歲了,但許多人都看不出。剛認識她的人往往會以驚訝的語氣說:什么?我以為您還不到四十歲呢。這讓她頗為自喜,也就不想去分辨誰是真的驚訝,誰是在諂媚奉承了。她習慣在離家之前好好照照鏡子,如果有新的白發冒出來,就小心地把它拔掉;領子不夠正就細心地再整理一遍;鏡子旁的洗漱用品沒擺好,也會認真地擺放整齊,然后才心滿意足地離家。
到了十一點,如果沒有課,她就得回家做飯了。糖醋里脊得多放些油;炒土豆絲得多放些醋;紅燒茄子得少放些醬油……她心里盤算著,小步快跑,到路口打車,通常是摩托車,有時也乘出租車。這樣她就能趕在陳默下班之前把一切都搞定。女兒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必再操心,讓她在失落中感到輕松。不過這些天來她有了新的事情忙活:他們在江邊看中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雖然小區面積不大,但價錢很不錯,他們當機立斷定了下來。最近陳默實在抽不開身,只能由她去聯系置業顧問。他和陳默只能在午間討論貸款的首付、利率、住房公積金的辦理……晚上?晚上不行。這幾天晚上陳默都得應酬,相當忙碌,一回家,倒頭便睡。晚上,她選擇在書房中讀報。她總是讀得很慢,新聞中的某句話常常能引起她的思考:為什么現在的年輕人總是那么瘋狂?為什么商人總是那么瘋狂?為什么那些殘忍的丈夫那么瘋狂?為什么那些殺人犯們如此瘋狂……她會聯想到幾天前、幾個月前、幾年前其它駭人聽聞的新聞(29日上午,江蘇泰興幼兒園發生一起持刀行兇事件……美國阿拉巴馬大學12日發生“教授槍擊案……2007年……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槍),顫動不安:這世界似乎被瘋狂掌控了,盡管表面上一片平靜。這樣讀報,更像一種折磨,但她并不想改變閱讀的習慣。
她的生活平靜安穩,但她的學生卻不想她好過。他們在背后挖苦她,甚至詛咒她……她在學校中教初中政治,同時也管一些行政的工作:檢查學生的頭發是否過長、有沒有遲到、有沒有早戀……她雷厲風行,不茍言笑,讓不少學生失去了酷發型、“三好學生”、女朋友……那些僥幸逃脫的也整天提心吊膽。他們嘲笑她為“制度的奴隸”“死板的化身”。最近最恨她的是一個叫方奇正的男學生。他成績很好,也目中無人。她查出他在談戀愛的時候,第二天就在大會上通報批評,還在校門口的白榜上寫上了他的名字。他感到很沒面子,一與同學提到她,就咬牙切齒,好像在談論一個滅絕人性的暴君。
但他們在她面前只敢畢恭畢敬。她享受這表面的安逸。她知道有人對她不滿,但他們又能做出什么呢?充其量只能寫兩首打油詩,畫一幅漫畫。她的聲望,她的薪酬,還有她的新房子,并不會因此受到影響。她依然每天七點半開始工作,查遲到,突擊檢查風紀,上課……
“難道你就不想換點事情來干嗎?”有一天,陳默忽然問。
“為什么要換呢”她反問。
此時鄰居的音響正播著流行音樂: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我這樣為愛癡狂……
癡狂?他們就那么喜歡癡狂?
她已經五十歲了。她見識過癡狂:滿街的大字報,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紅衛兵整天喊打喊殺,家里卻揭不開鍋……可是這一切都已成為歷史,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愛死你 愛是嬰兒純潔 也是暴烈 恨不得一起毀滅”鄰居又換了音樂。
從瘋狂走到死亡,有多遠?
陳默沒有回答她。他正在看報。忽然,他說:“房價還在漲,房子我們買對了。隔壁聽音樂就不懂得調低音量?你去說說他們。”
二
置業顧問說:十一點她必須得到。得簽合同。陳默也得去。不過他很忙,又不同路,便讓她自己打車去。
十一點到?這意味著她十點半就得離開。但平常她都是十一點才走。她有些心神不寧:校長會不會在我剛走出校門的時候就要找我?會不會我一走就發生什么事情?比如打架。——她很清楚:其實什么都不會發生。但只有不斷地質問自己她才能安定些。十點半到了,她的手機發出刺耳的鬧鈴,她厭惡地把它摁掉。她又叮囑了年輕的秘書一句:記住有事打電話給我!她一直點頭,待李芳一走,就小聲地嘀咕起來:女人到了更年期就是麻煩。
她往與回家方向相反的乘車點走。幾個星期前她第一次走這條路的時候,焦慮不安,好像隨時會有竊賊偷走她的東西一樣。但現在好多了,她習慣了:將來,她可能得天天走這條路呢。這樣想著,她有些激動。走到了搭車點,等待空出租車,正閑著,她忽然想起今天校園廣播站播的那首歌……歌詞是什么……“誰在用琵琶彈奏……”她沒聽清。但是她絕不會問秘書,那個小丫頭雖對一切都充滿熱情,但總是大大咧咧,還像個長不大的學生。她不可能問她,不能問。
不過這段旋律很熟悉,她在哪兒聽過呢?鄰居放過?
這時,一輛摩托車開了過來,是一個年輕男人,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顯得很斯文。或許她搭過他的車?他有些面善。他打量了她一下,有些猶豫地問:大姐,我好像經常在那邊看見你,今天你怎么到這邊來了?
我今天要到環江路去。11點得到。——我是不是講得太多了?
我載你吧,環江路?……10塊,走嗎?
我……她頗有些猶豫。前幾次到那兒去,她都是打出租車去的,新居比舊房遠得多呢。
你看現在的出租車不多啊。而且萬一路上堵車怎么辦?8塊,走不走?
堵車,堵車……她猶豫地答著:好。此時她似乎看到有一輛空出租車正行駛過來,可是……堵車……按理這時段不會堵車,但,萬一?
白色的墻壁,空空蕩蕩的房中,光線明明晃晃,好似幽靈……上車的時候,一個畫面突然晃過她的腦中,猶如波浪舔舐沙灘。我是不是在哪見過這個年輕人?學校?我教過他嗎?一種隱約的不安連同那個畫面席卷而來。不過與堵車相比,這算不了什么。
在摩托車的后座上,她不安地想:簽完合同之后,肯定沒法回家吃飯了。他們得在外面吃,吃些什么呢?昨天報紙新聞說,有三個人在飯館吃飯,然后食物中毒了……
大姐,您去環江路干什么呀?
看房。
我想起來了。我搭過您一次。您是住在步行街那邊的吧?
對。你竟然記得。
我對人臉的記憶特別強。許多人的臉我只看一遍就能記住,好久都不會忘。
真的?
是的。看樣子,你是老師吧。
對。我是九中的。
我猜也是。對了,我還載過九中的一個老師。他戴一副棕色板材眼鏡,鼻梁很高,滿臉粉刺,還像個學生。他很厲害,車正開著呢,他竟在看一本書,在摩托車上看書!還自己對自己說著什么,應該是在背書吧。
那是陳繼文。隔壁班的歷史老師。出了名的工作狂,但她總覺得他的“狂”只是故作姿態。
他好像也是去看房,簽合同。
什么?陳繼文從來沒在辦公室說過。大家也沒想到,因為他的家庭并不富裕。他買房?現在?
不會吧,我沒聽他提起過。
也可能不是。我不很記得了。可能是我記錯了。您知道的,一天那么多人……
陳繼文買房了?為什么他要瞞著我們?
“曼妙女人,靈動如水,請用爾美牌減肥茶。”遠處的電視大屏幕上正播著廣告。她有些想吐。她已經微微發胖。但她曾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身材的問題。她曾以為自己不會有牙齒的問題,但上個月她才做了根管治療;她曾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心臟的問題,但兩個星期前體檢時醫生憂心忡忡地對她說注意飲食別劇烈運動……她曾以為自己不會變胖,但現在她的腰間已有兩層贅肉。有時候,她會對著鏡子祈禱:就把我的身體定格在此時此刻的狀態吧,我不想再發生什么變化了。
因為你不知道你將何去何從?
這廣告挺搞笑的,不是嗎?年輕人忽然說。
什么廣告?
就是前面那個減肥茶的廣告。看上去太假了。
他們已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直走:紅燈。但這個路段沒有攝像頭,許多摩托車都沖了過去。
他們怎么闖紅燈呢?她有些憤怒。
為了能快點唄。何況這一段又沒有攝像頭。
那你為什么不闖呢?話畢,她開始后悔:這是讓他闖紅燈嗎?
我們還是應遵守規則。
她頓時感到很安心。
十年前,他們也有一輛摩托車,更多是陳默在開。現在換了小車,情況亦然。陳默開摩托車的速度很穩,她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從來無需提心吊膽。這個年輕人的速度也不算很快,她感到很安全。
安全。安全,安全。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闖紅燈呢?不過幾十秒呀。——她開始疑惑:她為什么要講這一番話?或許是因為這個年輕人有種學生的氣質。像她教過的最好的學生一樣,在平淡的語氣中隱約顯露著一股對未知的狂熱追求。
大姐,我問您一個問題:如果您前方是紅燈,但保證您不會出安全的問題,也保證不會被抓住,您會不會闖過去?
不會。
但,保證不會出安全的問題,也保證不會被抓住。
她感到有些緊張。她想要反駁他,但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我不再問了。小伙子忽然說。善解人意。
……陳默在別人面前常夸她“善解人意”。“她總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永遠不會給你添麻煩。”“你找不到比她更善解人意的人。”……她配合地微笑,挽上他的手臂,心里卻在搜尋自己“善解人意”的片段。她從來不曾揣度他的想法。洞悉人心的人會越過她的微笑,發現她的眼中有一絲不安。她在想:他是不是在責怪我?她絕不會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你是不是在……”這個句型,從不在他們家出現。
現在他們在城市的主干道上奔馳。這條大道是城市的中軸線。現在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我們。她想。不會堵車,也不會遲到。清勁的風擊打著臉,涼絲絲的,她不再感到那么煩躁。風吹走了她體內的一部分熱量:因瑣屑而起的焦慮,因忙碌而起的憤怒。吹走了。她開始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明智的選擇:出租車中混濁的空氣會讓她發瘋的。還有15分鐘到11點。校長不會現在要找我吧?馬上要下課了,不會有人打架吧?
大姐,您的房子在哪兒呀?
環江路。不是說了嗎?你不會聽到望江路去了吧。
我的意思是,哪個小區?
江都花園。
那個小區不錯。價錢也很好。
我和我先生算過了。的確是劃得來。
您的房子在江都花園的哪邊?我曾路過那兒,有好幾棟是靠馬路的,也看不到江。
我們的是能看到江的。也不在馬路邊。
那很好嘛,很好的位置。
是啊。
不過聽說高層的都賣完了。您不會搶到高層的了吧?
不,中層的。
8樓?
7樓。
不錯嘛。
“不錯”。陳默對什么都只會說“不錯”。你做飯不錯,這套新衣服不錯,女兒的男朋友不錯,這套房子不錯……她現在覺得他的“不錯”全是敷衍,全是謊言。她厭倦了他千篇一律的“不錯”,平常總希望他能說出不同尋常的見解,但到了要他做出評論的時候,又希望他只說“不錯”。
陳默的日常生活就像他的“不錯”一樣毫無個性。回家后,看報,看電視,上網也只是玩一下斗地主。他不喜歡在網上看新聞,“我總覺得那些全是假新聞”。然后就是洗澡,睡覺,一天八小時,不多也不少。“早睡又早起,身體才會好”,陳默總是這樣說,但現在他血壓高血脂高。生活中,她要做的一切,就是用同樣的平淡來配合他的生活。不過平淡是福?不是嗎?玩心跳有什么好?只會陷入瘋狂中去。
一股不安像一條湍急的河流,猛然涌向她。
再過兩個十字路口就到江都小區了。還有13分鐘,就到十一點了。
小伙子現在正哼著一首歌。那股不安已經掌控了她的理智。風吹散了她的頭發,擊打著她的心房。砰砰砰。好像學校的儀仗隊在練習一樣,在這城市的天空下,在車來車往的道路上。她忽然感到惶恐至極。愈發猛烈的陽光在前方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幻象:新房子:白墻壁,皮沙發,25寸舊彩電,四門書柜,木報架,陶瓷花瓶,電子鐘……她想靠近陳默,他卻躲開了。忽然,風吹熄了她的幻覺。她眼前是車道上的滾滾煙塵。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再右轉,就到了。
小伙子哼的這首歌似乎就是她在學校中聽到的那首:“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
這是什么歌呀?
周杰倫的《東風破》。您沒聽過。
沒有。
她憎恨被反問的感覺。這時,他們路過了一家破網吧。
她想起昨天報紙上的一則新聞:“多名少年持刀打砸網吧”……瘋狂,又是瘋狂的年輕人!似乎瘋狂已經成了這世界的一種慣性,平靜的生活下竟然有如此多的狂暴,日日見報。如若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罪案都消失了,那么這種慣性會不會驅使著記者們下意識地寫出一篇又一篇的罪案報道呢?畢竟我們都無從得知這世界的荒謬無度。什么都可能發生,什么事情都可能摧毀你的世界。
她已經看到了小區前方的那座大廈。被打砸的網吧是這家嗎?不對。報紙登的那家在舊城。新的罪惡?離新家如此之近?
罪。Transgression.。當年女兒在房中背單詞,扯開了嗓門:“罪,sin,crime,guilt,offence……”什么是罪?絕不是那些扭曲的外文符號。瘋狂到了什么地步才足以成為罪?
向右轉入這路口就到江都小區了。
她和陳默曾無數次幻想過搬家后的場景。一開始,他們的幻想停留在物質的層面上。“我們可以換個五十二寸的大彩電”,陳默興奮地謀劃著。她計劃著給每個房間都安上空調。幻想漸漸變得豐滿起來,滲透到日常生活中:每天一吃完飯,他們就能到江邊散步。華燈初上,江面浮光掠影,兩岸微風陣陣。女兒則總是在提醒他們:“你們想好怎么裝修了嗎?我聽說裝修期間每對夫婦至少都要大吵三次。”她不愿去想這個問題,打算看情況再說。如果真得吵,那又有什么辦法?陳默則對她說,裝修的事情讓她全權負責,他絕對不插手。這讓她忐忑不安,仿佛已經看到他皺著眉頭審視新居想要把一切都拆掉卻一言不發的情景。他就喜歡這樣,一遇到耗時的家事,就對她說:“你搞定吧,我絕對不插手不插嘴。”
她忽然感到背后有什么人正在跟蹤自己。她進入了一個空蕩蕩的房間,白色的墻壁,燈光明明晃晃,好像幽靈,她四處行走,絲毫不覺背后有人握著木棒向她走來……最開始的畫面又出現了。她想回頭,想吐。
但是,小伙子怎么沒有轉進去?他向前開。
小伙子,你走錯了,往右轉。
沒有回答。沉默得如一個破折號,簡單明了,而又意味深長。
喂小伙子,走錯了,剛才應該往右走,快調頭!
沒有回答。她的心砰砰直跳,只看見前方的路筆直得如一個破折號,延伸向沉默的未知。
調頭!你說話!說話!干什么呀,你這是!
我不會讓你走。沒事的。我不會讓 你 走!我決定了,我不能讓你走。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停車!她大喊,路邊有人停步望著他們。
沒有回答。
發生了什么?他剛才說了什么?他剛才說話了嗎?現在車速怎么加快了?發生了什么?我怎么會坐上這輛摩托車的?他怎么不停了?他要去哪,他瘋了嗎!
操!給我停車!
她只能罵出這平常羞于啟齒的字眼。顧不了那么多了。現在她胸口積郁了無數的臟話,隨著心臟的搏動,像疾流上的浪花一樣,洶涌翻騰。
這是個夢嗎?來得如此突然。醒來吧,醒來吧。不過一個噩夢而已。
樂都大廈,6500一平米起。
望江樓,5700一平米起。
城市豪苑,6000一平米起。
前方沒有新的樓盤了。前方是一個十字路口。
還有2分鐘才到十一點。校長不會找我吧?如果我像往常那樣就好了,那么此刻我還在辦公室里,還在坐著。十一點的時候才走,十二點的時候陳默就回家了。可是……我十一點走就不會碰到這個瘋子了嗎?……不會的,十一點……從來沒有出過問題。陳默,陳默!陳默在哪?陳默到售樓處了嗎?……拉住我,救我。
前方是紅燈。但他沖了過去。他沖了過去。
停車,救命!
這一切都毫無預兆,怎么會如此突然地發生了?剛才我怎么沒有覺察到異常?他剛才很正常,現在發了什么瘋?怎么辦?已經到十一點了。她的手機又發出刺耳的鬧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趕忙把手機拿出來。但他忽然加速,她尖叫著,顫抖著,好像要陷入暈眩中一樣。砰!手機摔在地上——手機的殘骸遠了——手機已經看不見了。他發什么瘋!他要干什么!怎么辦!
停車,救命!
瘋狂,瘋狂……為什么今天我始終不能安寧呢?原來正是一種預感。瘋狂,你終于來了。你終于來找我了。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但我不怕,你走開!有種你讓他殺了我!你想帶我去哪兒?我不怕。你這個混蛋,你放開我!我不怕,我告訴你我不怕……
停車!救命!救命!
車越開越快。她好像馬上就會被沖到馬路上。她沒法穩住自己,只能迅速拽住他的腰。
像摟住了他似的。
太燙了。她渾身的血管都在膨脹。很穩。現在她坐得很穩,盡管他開得很快。風打在她的臉上,撲撲直響,吹得她的眼球腫脹,吹得她簌簌發抖。但是這種顫栗如此熟悉,是狂喜過后的那種抖動,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跳舞。戰栗之舞。
停車!救命!
他右轉。這是開往郊區的。
救命!她用一只手去擊打他的肩膀,但她好像失去了力氣,無濟于事。
風像黑夜一樣刮著她的臉。忽然她看見自己在這一天的起始時所做的一切:做早飯,整理衣領,梳頭,照鏡子……這一切恍若令人戰栗的儀式,正在將她獻給前方那虛無般的光亮。
前方的光亮似乎燃燒起來。她看到了新房子:白墻壁,皮沙發,25寸舊彩電,四門書柜,木報架,陶瓷花瓶,電子鐘,還有陳默若隱若現的身影……全都被燒毀了。她在廢墟中舞蹈,在毀滅中嚎叫。她如此激動,太陽穴突突地跳。她的頭似乎要與身體分離了一般,暈眩,在強光中暈眩。
在混亂中,在步向毀滅的道路中,她似乎聽到了警車的聲音。
三
“……警方一再盤問,該男子只說:‘我愛她。我愛上了她。’……幾乎所有人都對此感到不解……目前李女士情況良好……”
她看著報紙,想吐。耳邊回響著他的聲音:
“我載你吧,環江路?……10塊,走嗎?”
“我們還是應遵守規則。”
“大姐,您的房子在哪兒呀?”
這聲音就如一個夢魘,壓在她的身上,她無法動彈,無法呼吸,渾身顫抖,好像公路上的風正激烈地吹打著她的身體。
她忽然想起與陳默相識時的情景:“我帶你去吧……中山路?就在前面,不麻煩,不麻煩。”
他們第一次約會:“我們還是走快點。不然趕不上車了。”
他第一次見她的父母:“你的房子在哪一層?”
——然后,新婚,生活,一切就如一個破折號。
她的學生前來看她。醫院不讓太多人進病房,派了幾個代表,其中方奇正手捧一簇鮮花,說:“李老師,您就好好養傷吧。”
是的,看了報紙,他們沒有歡呼雀躍,內心只升起一種傷感,不安與恐懼。這也出乎他們的意料。他們等來了詛咒的靈驗,但現在卻悵然若失。他們要等的到底是什么?不知道。他們等待得太多,已經木然了。
更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她傷愈回校上課時,課講得飛快,講完了之后就讓大家做練習,而她只長久地望著門外。
她癡癡地望著門外。等待一個人來救她。那個人長什么模樣?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等待。像等待戈多一般。我們在等待戈多。等不到戈多,我們明天就去上吊。她想起幾年前看到的劇本。臺詞忽然從腦中涌了出來,就像他突兀地來到她身旁那樣。她忽然感到自己從前生活在一個深淵中但從不自知,現在她才覺醒并掙扎,可是沒有人救她。戈多沒來。第二天,戈多還是沒來。她誰也沒等到,只等到下課鈴聲,提醒她一無所有。路邊的狂風就能把生命中的一切都卷走。她漠然等待,就像那天在馬路上等待死亡一樣。
那個年輕人?他常常爬入她的夢境。吳道,他叫這個名字。無道。
最近一次他以陳默的形體出現。她摟住了他的腰,他的摩托車,開得飛快,在田野旁馳騁,云淡風輕,綠遍山野,前方的路途何其明亮。
前方的男人轉過頭來,不是陳默,是他。她已分辨不出陳默的身體?
驚醒。陳默鼾聲正濃。她起身,想要輕輕吻他,猶豫之后還是放棄了。黑暗在她眼前鋪就了一條道路,她知道,這就是罪愆之道了。她走上前去,似乎沒花力氣,身體就已在前進。
就像在脫險之時,她的身體因著慣性前沖,她以為她將沖向死亡。她毫無氣力,但她在前進,走向死亡。
掌控這世界的不只有瘋狂,還有慣性。或許瘋狂也只是慣性的一種?可是,沒有慣性,你死亡時,身體既已停止,靈魂又如何前進?
進退兩難。她選擇站在走廊上,站在黑夜中。前方是世俗之境,后方是罪愆之道。或許前方后方并沒有什么區別。我們在等待戈多。等不到戈多,我們明天就去上吊。上吊?她曾如此接近死亡。她了解死亡,那片黑暗和眼前黑夜一樣模樣,無路可進,無路可退,等待暈眩將自己拯救。
現在,她仍不清楚什么是罪。但她感受到了。它折磨你:上下班的時候,看見馬路上的車就想嘔吐;回到家中,如若孤身一人,就不斷看見他的身影,聽見他的聲音;翻開報紙,一個字也讀不下去,仿佛那些新聞都不是真的。所有的瘋狂,都是臆想。
這是誰的罪?他的,還是她的?
學期末到了,學生們申請撤銷處分。她面無表情地蓋了一個又一個章。最后一個是方奇正。這次他考了全級第三,也還是得自己來申請撤銷處分,他有些尷尬。但是他沒想到她完全沒看他,只沉郁地蓋了一個章,便有些慌張。
老師,我真的沒早戀。
我知道。頓了一下,她說。
你知道嗎?我讀書的時候,也喜歡過……
他很胖,不像吳道,也不像陳默。他早已不屬于她,不屬于她生活的裂縫,也不屬于她生活的表象。
唯有陳默屬于她生活的表象。他從來都如此小心翼翼,不會陷入任何裂縫中。
那一天,陳默回家很晚,一身酒氣。她靠近他,但他輕輕地擁抱了她,然后走開了,他還得洗澡,還得睡覺,這樣明天才能繼續奮斗。
他還想換臺五十二寸的大液晶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