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屠

那天下了大雨。途中,教練做了個危險動作。當時有兩輛大貨車在我們前方行駛,后面一輛想超上前面一輛但遲遲不能超上。教練很不耐煩,猛按喇叭,前車不為所動了一會,終于還是讓出了超速道,教練當即將它超過。腦子有毛病,教練一揮手說。接著他加速往前開去,“且看我如何超它”,然而,隨即,就在他與之并駕齊驅時,前方超車道上出現一排以示隔離的紅色障礙物,剎車恐怕也來不及了,教練索性沖上前去。雖說總算安全通過,但這一幕委實兇險萬丈,障礙物與大貨車之間的空間太小了,稍有閃失,車毀人亡都有可能。后方當即傳來了惱怒的喇叭聲。教練一聲不吭,他這是驚魂未定,按他的脾氣,本不可能不予還擊。坐在后排的我那兩個師妹如果睡著了,那她們不知道,我們逃過了一劫。
考試在鄰縣一個叫作章村的鎮上,這地方我以前就知道。我們早上六點出發,三個小時后到達了那里。進入鎮子后,沿途見到不少的小旅館,旅館外都寫有類似“駕駛員考試住宿請進”意思字樣。我們那位早已恢復了常態的教練(離開那驚險一幕大概一刻鐘后,教練開口了,他說,碰到類似的情況,反應一定要快,不可有半點猶豫,剛才他要不是……)在“富”字寶蓋頭失去了一點的“富豪”旅館外利落地停了車。我們也下了車。教練指指他空出的駕駛位,示意我們中的一人等會開車前往考點。教練進去辦了登記手續,出來后,把兩張房卡丟給小劉,小劉放入包里,張靈燕發動車子。
考點離旅館不遠。今天的場考尚在進行,我們先去熟悉了路考路面。每人開了兩車,都感覺可以。小劉開第二車時,教練估計場考就將結束,便去了候考大廳。但還在考,不過快了。場考在南邊山坡上,不時有車子從山上下來,都早早打了左轉向燈。教練拿來兩塊“正在訓練”的牌子掛在車頭、車尾。幾分鐘后,場考結束,四周響起一片汽車發動的“咔咔”聲,掛有“正在訓練”牌子的教練車紛紛奔山上而去了。教練示意小劉跟上。此后我們依舊每人兩車,一路把動作做過去:側方停車,100米加減檔,凹凸路面,繞S路,繞鐵餅,穿龍門,直角轉彎,定點停車,走單軌橋。換了個場地,問題不少。小劉穿龍門好幾次碰到桿子(我們在句余訓練時幾乎沒有穿過龍門,教練覺得穿龍門簡單得很,一般也不會抽到),有一次還把右邊的反光鏡給刮碎了,而我繞鐵餅也數次開上鐵餅(鐵餅周圍做的記痕多的一塌胡涂,讓人無所適從,不像駕校的場地只有一條,清楚明白,只要照著它開就行了)。小劉希望明天抽考不要抽到穿龍門,我希望不要抽到繞鐵餅。繞這么多的鐵餅自然是要碰運氣的,小劉也不希望抽到繞鐵餅。我們三人中做得最好的要算張靈燕了,她也不想繞鐵餅。那么,抽到走單軌橋就好了,最不可能出問題的是走單軌橋,只是今天這一天考的都是走單軌橋,聽說走單軌橋已經連考了兩天,連考三天似乎不太可能。也有可能的,教練認為。小劉問教練什么時候可以知道明天抽考的內容了。教練說下午就知道了。下午什么時候?大概四點半后。
你們每人再開,教練摸出手機看看時間,一車,一車差不多了,到一點鐘我們去吃飯,飯后睡個覺再來練。
下午幾點鐘來練?我問教練。
就四點半,練好了我們再去吃夜飯。
接下來一車,教練假設是在模擬考試,這一車我們開得格外認真,總算都還可以。小劉穿龍門時沒有再碰到桿子,我繞鐵餅也頗順利,張靈燕的表現仍然很好。及格了,教練說。教練認為我們三個考出都沒有問題。不過,我還是希望不要抽到繞鐵餅。小劉說她穿龍門也沒有什么把握。教練要小劉膽子再大一些。教練再次重申穿龍門一般是不會考的。我聽小劉叫教練年舅,可能是她的什么親戚,故而教練對小劉還算有耐心。左轉彎,左轉彎,教練指指馬路南首。那里有一家飯店。我打好左轉向燈,左轉把車開到了飯店門口。
雨還在下著。我們自車子里出來,跑入飯店。飯店里空蕩蕩的,暗,桌子椅子似乎瞌睡其中。也并沒有人迎面向我們走來,招呼我們點菜。人哪里去了,人?教練喊道。應聲自后門進來一女的。在和老公睡覺啊,教練說。那婦女笑笑。我問她衛生間在哪里。她指指隔壁。隔壁是旅館部分,衛生間在登記臺旁邊、樓梯的下面。但我找不到燈,我讓門開著。借著外面的光(這光來自后門),就可以看得清楚。小了便出來我看到張靈燕(此前我已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聲),張靈燕也在找燈,也不見亮,她就進去了。她進去后把門關了上,她現在正于暗中如廁。我在接著面盆的水斗里洗了手,自后門回去了飯店。張靈燕剛才就是從后門進來的,后門搭有雨蓬,淋不著雨。飯店里此刻很亮堂,燈開了。我在小劉旁邊坐下來。菜小劉已經點好了。教練在看酒水單,問我喝點什么酒。我不會喝酒。你不會喝酒?教練很詫異,你不是會喝酒的嗎?我估計教練搞錯人了。阿達會喝酒,我不會,我說。我怎么記得你好像也會喝,是我記錯了?你記錯了。阿達是誰?小劉問我。是我同事。喝啤酒算了,教練說,就來一瓶啤酒吧,小劉,你也來一瓶?年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不會喝酒。那阿燕呢,阿燕?阿燕上廁所去了。阿燕上廁所去了。教練一臉壞笑。你笑什么?我笑也不能笑了?你可以笑的,我們年舅的腔調是真難看。你們在說什么?張靈燕回來了。張靈燕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擦擦手。你會喝酒嗎?小劉問張靈燕。我會喝啤酒。那你陪教練喝一點。我今天不喝酒,明天考出了,教練,我好好陪你喝。放心好了,你們考得出的,我說你們考得出就考得出。老板娘這時端著菜進來了。
我們都已經餓了,這菜我們吃得很快,在第三道酸菜魚上來前,前面二道已被我們不知不覺吃了個碗底朝天。酸菜魚很是麻辣。教練問小劉是不是不怕辣。小劉說她是不怕辣,她不吃蔥,但辣她很能吃。教練說他也喜歡吃辣。教練看到張靈燕把一只小辣椒自她的小碗里剔了出來,便把它夾了過去。這么好吃的辣椒不吃太可惜了。說著,教練把小辣椒丟進嘴里。這小辣椒很辣,我剛才吃過一只。我看看教練。教練說,辣,辣。教練灌了一口酒。他必定辣得不行。小劉倒是真能吃。吃了些酸菜魚我們吃菜的速度才慢了下來。
這頓飯吃了將近半個小時,吃好已經到了一點三刻。老板娘似乎睡著了,她坐在柜臺的后面,頭垂著,我說買單,她這才抬起頭來,笑笑,報了價錢。我接過找頭,問她上崗村離這里遠不遠。上崗就在我們考試的考點后面。車過去幾分鐘夠了?十分鐘頂夠了。有車嗎?你教練開的不就是車嗎,呵呵,小三卡有的。嗯。教練他們在門旁站了下來,不解地看著我。我說我要去找個朋友,就不去睡覺了。你這里也有朋友?我這里有朋友張靈燕好像真的覺得這不可思議。這里等車有嗎?老板娘說有的。我就叫教練他們回去,我在這里等車便是。小姚,你不會是去見女網友吧?教練說。大家笑。當心被拐騙了,小劉說。不會,不會,盡管放心。那我們走了,Goodbye。Goodbye。
我站在飯店的廊下,目送教練他們離開。開車回去的是張靈燕。車倒出去時,張靈燕沒打轉向燈。我聽見教練在說她。車雖漸行漸遠,教練的絮叨仿佛仍在我耳邊。這教練也一定在說。這人一向多話,尤其對張靈燕。張靈燕一怒之下,把車開落田野,那就有他的好看了。雨現在小了,幾近于無。我走出去,到馬路邊上等著。教練車在前頭百米開外右轉,就此不見。
馬路上車子不多,我并不清楚那種才是老板娘所說的小三卡,此地有出租車也說不定,故而看見有小車子自西首過來,我便一律招手(東首有小車子過來我也招之,不過,其時所抱的希望要比招西首的來車小)。但畢竟有些好意思(雖然我還是個近視眼),這時這手我便招得猶豫,往往剛剛提起或是才舉到耳朵的高度,車子就已從我面前開了過去。有將近一刻鐘時間,除了有一輛來車開到我面前時慢了下來,副駕駛座一邊的車窗搖下來,一個戴眼鏡的男的探出頭來打量了打量我外(車子開過去后,此人仍保持著探頭看我的姿勢),其他車子無不一駛而過(大概由于我懷有期待,這些車子在經過我面前時我感覺頓時快了許多)。后來,終于來了一輛沒法不認為它就是小三卡的,我招招手,能感到車子這下明顯是在朝我開來了,而后一個剎車(帶著刺耳的剎車聲)停在了我面前。上崗去不去?上來。多少?七塊,放心,不會斬你的。我上了車。車子抖動著往前開去了。
轉了個彎就到了考點,考點此時正在場考,小三卡加速超過一輛考試車,前面還有一輛,趕在它在丁字路口轉彎前,小三卡把它也超了過去。司機哈哈笑著。這種水平,他說,這種車最好開沒有了,四個輪盤,你不亂來,它又不會自己翻天,你說是不是。哦,我響應了他一下,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在自言自語。
他接著又說:上回,你沒看到,有輛車訓練時就翻在了路邊,一堆人扛了個老半天,這種水平也來考試來了,索性考試時連警察也翻他倒,那他倒也厲害,哈哈。我也“哈哈”了兩下。他繼續說下去:讓人發笑的事情還有呢,我聽人講,來考試的考生嚇得尿褲子的也有。有這種事情,我說。你不噢,我也是聽人家說的,你說發笑不發笑,不就考個駕照,又不會要了你的命。我看到他直搖頭,看來我又碰上了一個多話的司機。
師傅,你去上崗做什么?去買楊梅是吧,買楊梅去上崗那你是找對地方了,我們這里的楊梅就數上崗的最好,我這可不是替上崗人做廣告,我不是上崗人,呵呵,上崗楊梅我們本地叫作荸薺種,顏色黑,味道甜,你一吃就知道了。
哦。
楊梅這兩天就要落市了,現在的價錢一定很貴了吧?今天雨要是不落的話,可能還要貴。
沒錯。
到上崗很快的,等會山開上你頭伸出去就看得到了,現在還看不到,師傅,你哪里人了?聽你口音好像是……
我告訴他我句余的。
句余,句余好地方啊,句余楊梅有嗎?
有的。
句余林場……畜生,怎么這樣開車的,奔喪啊?這么快的速度嗽叭也不撳一下(這些話他是用當地土話說的,而其他都是半吊子的普通話)。你們句余是不是有個林場?上次我碰到一個人,他說他是句余林場的,這個人的酒量是真好,一個人扎啤好喝兩扎,也就他那么大的肚子裝得下這么多東西,要換成是我,漲也漲死了,酒量這么好的人我是沒看到過,我說,你們句余人是不是都很會喝酒,師傅,吶,現在好看了,前頭,底下,看到了嗎?
看到了。
這就是上崗村。
哦。
不知道四海在不在家?我有如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他家門口,我仿佛看到四海自他躺著的臥椅上緩緩轉過頭來,看到是我,“哈哈”一笑,說:老姚,老姚,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我想象著這一幕,哈!算來,我們已經有將近二年不見了,上次見到是在2005年秋天在我單位,他辭了職后回上崗之前來和我道別——便是在那次,四海告訴我他老家在章村上崗,“有空一定要來山里看看我,嗯,兄弟。”,四海揚揚手機,說是手機他不用了,“只有老婆一個人賺錢了,我得節省了,哈!不過,今天還能用”,老家又沒裝電話,因此他也不會再上網。我點點頭(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當時我的神態嚴肅,與四海的不相稱,呵!)——現在已是2007年夏天。二年來(踏腳已三年)我也沒有聽到過他的任何消息。不知道這二年他在鄉下是怎么過的?他曾提到想用二年也許更長的時間寫作一個長篇,他的長篇如今完成的怎樣了?老是呆在山里他不無聊嗎?還有,音容笑貌有無變化,比如,胡子是否一大把了,頭發會不會一如山頂洞人?哈!我帶著這么多的好奇疑問俯瞰著山岙里的上崗村,不無希望從中發現個人,而這個人等會被證實正是四海。然而,小三卡拐了個彎,拐進了山坳,村莊就看不到了。而當車子自山坳里開了出來,它們又進入了我的視野。如此兩次,我們離村莊越來越近了,車路下面已可見零星的房子。
再開下去一點就到了,司機說。
你開下去就開下去,和我說說什么。我心想。這司機實在多話,一路上嘴就沒停過。
師傅,到了噢。
在一個類似于車站(它比車路其他段落要寬闊許多,有如挺著個大肚子)的地方我下了車,但這里并不像鎮上那樣有許多撐著雨蓬的小販在夾道賣楊梅,我問司機等會回去的車子有嗎?他問我要等多長時間,如果不長,他可以等。我就讓他等著。車路上面也有人家,正好有個老太婆站在晾衣桿的下面,她已經注意上了我們。我走到她所在道地的坎下(不過六七步)。在我向她走去時,她停下手中的動作(她在曬衣服),看著我。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癟嘴老太。
老大媽,褚四海家在哪里,你曉得嗎?
啊……
老大媽耳背似乎,我高聲又問了問,但大媽的嘴型仍然保持著“啊”地看著我。于是,司機用當地土話也問了一問。這時,自隔壁房子里走出一個中年婦女來(我怎么覺得她是剛從茅房里出來),問我們有什么事情。司機指指我說:我是帶他來的,他要找你們村的一個叫褚……?褚四海,我說。四海?中年婦女略作思索,高聲沖那老太說:阿花大媽,是銀娣嫂的兒子咧。接著,她告訴我車路下大會堂下面一排房子的最西首一間就是四海他家。司機以為我聽不懂,隨即用半吊子的普通話翻了翻。我向那婦女道了謝,往車路下走去了。
有如荒村,下到大會堂才看到一個人,一個老頭,一身黑衣,蹲在大會堂外的高坎上,一動不動,有如一只失去了羽翼的鳥。自他身下經過時,我抬頭又看看他,他的眼皮子動了動,他也在看我。我走了過去之后,我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我以前經歷過。
在四海家門口,一個小女孩蹲在水汪里。我記得四海有個女兒。我向她走去。那小女孩并沒來看我,她正專注于玩她的水。
哈羅。
小姑娘抬起頭來,瞧瞧我。她大概三四歲的樣子,穿著洋氣,玩得很臟,褲腳、胸前濕了一大片,手上、臉上沾了污泥。
哈用。
隨即她埋了頭繼續玩水。我問她爸爸是叫四海嗎?她不易察覺地點了個頭,似乎無暇應付我。
那你爸爸在家嗎?說著,我回頭看看屋子。
我本以為在我逗孩子說話時,四海會聞聲出來。是有人出來了,但不是四海,而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
又在玩水了你,阿娘怎么教你的,你這小孩怎么就這樣呢?飯飯到現在都還不吃。
那女人怒氣沖沖地急步走向小孩,一把抓住小孩的一條臂膀,將那小女孩拉起來,“啪啪”在她屁股上打了兩下。是真打。小姑娘用腳踏著水汪,以示反抗。看得出來,大媽是更生氣了,想再打兩下未免心痛,不打呢實在氣忿,便將孩子像小雞一般拎離了地面,重重地按在了堂屋的門檻上。小姑娘就在門檻上坐著抹起了眼淚,但并沒有哭出聲來。這小姑娘脾氣很倔。
你哭嘛,有本事你哭吶,你哭,看我不打死你,你找誰?
我說我找褚四海,“這里是褚四海家嗎”。
四海不在家。
那小女孩開始抽泣,無視阿娘兇狠的逼視,反而更加大聲,這么逼視著似乎也非做阿娘的所長,無奈她只好將小孩抱了起來。
別哭了,別哭了,是阿娘不好,那好了吧……
你是四海媽媽吧,我是四海的朋友,四海去哪里了?
四海去北京了,你是他朋友啊,你找他有什么事嗎?大媽的口氣已緩和了下來。
事倒沒有事,我順便來看看他,北京他什么時候去的?
去了有三個月了。
哦,手機他有換過嗎?
好了,別哭了,叫你別哭了怎么還哭……
大媽告訴了我四海的新號碼,我存入手機,望望車路頂,打算回去了。
你不坐會嗎,你坐會吧,你難得來我們這里,嘗嘗我們上崗的楊梅。
我說不了,車還等著呢。這是四海的女兒吧?我問大媽。大媽說是的。我摸了一下那小女孩的頭,和老人告了辭。那小女孩還在哭。
但我沒走幾步,陡然,身后小女孩的哭聲響亮了,我回頭看看,見那小女孩自她阿娘懷里掙脫了下來,向我踉蹌跑來。爸爸,她喊了一聲,摔倒在地。大媽反應了過來,上前一步,將孩子攏入懷中。
都都乖,阿娘以后不打都都了,阿娘疼都都,阿娘待都都好,他們不待都都好,只有阿娘待都都好……
返回鎮中心途中,我給四海發了條短信,“四海,我去過你上崗老家了”,直到小三卡開入旅館,還是沒等到回信。大概由于我一直沒有去接司機的話頭,自上崗開出后不久,這多話的司機就不再說話了。可能因此,收車錢時他表現得很冷淡。
教練修了反光鏡也剛回到旅館,我們一起上了樓。我洗了個澡,準備睡覺。我覺得有點累了,很想睡上一覺。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總是很難睡著。我仿佛睡著了的躺在被窩里,希望這么一來就能夠睡著了。教練已經打起了呼嚕。我聽著這呼嚕,總歸是睡不著,不聽也睡不著,怎么也睡不著。就這樣挨到將近四點鐘,張靈燕來敲我們房間的門,我去開了門。教練也醒了,問我睡得怎么樣。我說我一分鐘也沒有睡著。好像我一分鐘也沒有睡著很可炫耀。
到考場時四點半還不到,明天場考的項目已經公布,抽考的是穿龍門和繞S。據說寫在候考大廳的黑板上,我們一下車就已聽說,也就沒有過去看看。告訴我們這一消息的是同駕校的老胡子教練。沒有抽到繞鐵餅老胡子也很高興。他認為和某駕校有關。是這樣,只要某駕校來考試的人一多,抽考的項目就會簡單,這兩天一直在考單軌橋也正是因為某駕校。然而小劉最害怕的就是穿龍門了。你們不會弄錯吧?老胡子不會弄錯吧?小劉說了好幾遍。這怎么會弄錯呢,你這么不相信你自己去看看,教練說。我們上了山,看到仍有車在繞鐵餅,小劉便說:你們真不會弄錯吧,他們怎么還在繞鐵餅呢,吶,你們看,還有人在走單軌橋呢?真的,會不會弄錯啊。教練不屑地搖搖頭,沒有睬她。由于S路位于龍門之前,繞S的車輛一時排著長隊。S不繞也罷,繞S最簡單沒有了,我便自一旁開過直接去穿了龍門。穿龍門我沒有問題,張靈燕也沒問題,可是小劉確實把握不大。一上來,她就又把右面剛修好的這只反光鏡刮在了桿子上,幸好這次只是撞落了內側的塑料框。小劉在路邊停了車,臉色蒼白,看看教練。教練的臉色不太好看。我和張靈燕未免都有些不好意思。我下了車,把塑料框撿回來,嵌入反光鏡內。張靈燕認為小劉的問題出在第二把方向打過去不夠,已至于第三把打過來不夠。但是,小劉在第二車穿龍門時,右轉向燈還是碰了一下桿子。小劉覺得她已經按照張靈燕說得做了,怎么還是不行呢?要憑感覺的,教練冒出一句。你們的感覺怎么會這么好啊!隨后看到我和張靈燕都順利穿了過去,小劉感慨著。又輪到小劉了,“這次一定要穿它好哦”,小劉給自己打氣。但是,教練顯然對小劉不能放心,他警惕著,在由第二桿往第三桿時,教練飛快地伸出手去,抹了一把方向盤。教練認為小劉的動作做得還是不到位,我在后面看著也覺得像是要撞上去,而張靈燕,每當小劉穿龍門時,她會去抓住頭頂的扶手。
在場考場地我們練了四個小時每人開了八車。鑒于必考的側方停車和抽考的繞S沒什么難度,我們主要練的是穿龍門和定點停車(這也是必考的)。最后,在去路考路面之前,教練讓小劉加練了三車穿龍門。雖說下午自第三車開始,小劉再沒有碰過桿子,但看小劉穿龍門確實讓人揪心。
去路考路面時,天色已黑,暴雨如注,水流自擋風玻璃上傾泄而下,隨即被雨刮器刮往一邊。從車子里看出去,外面的物體虛幻不清,而每當對面來車,擋風玻璃上的閃光更是令人目眩,這來車的射光往往又刺得人睜不開眼來。安全起見,各開了一車我們就去了飯店。我們都有些累了,這一路上沒有人說話,車子似乎無聲地潛行,身處這車子里我有一種別樣的感受,仿佛小時候睡在四面落雨的老房子里,你清醒過來,你所在的房子正處于黑雨的包圍,仿佛方圓百里只有你所在的這所房子處于黑雨的包圍,黑雨無邊落下,將你與你所在的這房子置于其中,然而,雨畢竟奈何不了你,你讓自己明白這雨奈何不了你,你感到稍許的踏實。飯店還是中午那家。等菜上來前,小劉和張靈燕把這次考試的錢交交給了教練(我已一次性交掉)。如果你真擔心考不出,教練建議小劉再花點錢,省得下次來考。小劉問教練什么意思。教練說他可以托人走后門,交了錢,保證她考出。小劉問教練大概要多少錢。這里的行情教練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要二千塊。小劉覺得太貴了。我和張靈燕也認為不值。如果要二千塊,張靈燕說她寧愿再來考一次,補考一次也就800,就算補考再考不出,1600也夠了,總不會老考不出吧。老考不出的人有的,教練告訴我們,有個人考了五次還是考不出,每次一到考場,臉就嚇得發白,這人還是個男的。那他怎么就不走后門呢?張靈燕問。這還用說,他以為自己能考得出,教練說。教練好像很希望小劉走后門,難道他能從中撈錢?如果再便宜一點,小劉說她倒是愿意交這筆錢,考不出的話,心里擱著這個事,也很難受的。你不是睡不著嗎,喝點燒酒就睡著了。教練晃晃手中的二鍋頭。我接過來,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點。
也許是因為喝了點酒(燒酒,而不是啤酒)的關系,晚上我睡得不錯。躺了沒一會就入睡了,半夜里醒來過一次,睡意未消,跌跌撞撞上了趟廁所,小了便后就又睡去了。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四點,之后又沒有睡著過。在這段時間的大部分里,我體會著上一覺做的一個夢。在夢中,我獨自駕駛著一輛汽車,就是我學開的那種四檔的普通桑塔納,行駛在北京人流熙攘的街頭,其時,一場急雨過后,空氣清新,道路濕潤,以及,我車開得甚是得心應手,每當轉彎,我墊一下剎車,趨于直路,當即放開,有如我駕駛的是一輛玩具車,我于人車之間穿梭自如,有時眼看就要直直地撞上某人,(此人已經站住),然而那只不過是我玩的一個把戲,我只須稍稍打轉一點方向,就能輕快地將之避開,“倏”的一下我便自他身邊沖了過去,而只要前面有車,我便超之,超上前車,我占據有利位置,趁機再超,其中有一段好像是通往上崗村的那種盤山公路,每遇下坡,我便減檔到三檔,不再加油,任由車子滑翔俯沖,面臨上坡,則猛踩油門,一蹴而就,凡此種種,我大有一種飚車的感覺。后來,前頭有個人挑著一擔楊梅走來,我按按嗽叭,這人抬頭掃我一眼,此人便是四海。但他沒有看出是我,他掃我一眼也無非是條件反射、下意識。我把車子減至一檔,半聯動緩緩開到他面前。四海往外讓讓,我讓車子跟著往外,繼續擋住他的去路。四海站住了,惱怒地看我。他認出了我。
我靠,老姚,怎么是你?他把擔子放下,像個農民那樣在額頭抹了一把汗。
沒想到吧。我停了車。
沒想到,沒想到,老姚,你怎么會在這里?來看我啊,哈哈!你什么時候學會開車了?
來,上來。
我知道了,你是來考駕照的吧?是不是?
我不太好意思地點點頭,四海上了車,而后我便與四海說笑著調了車頭,前往買賣楊梅之地……
在我剛從夢中醒來時,房間黝黑(拉密了窗簾),有那么一會,我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仿佛我還坐在車子里,和車子一同左拐右彎,顛簸直馳,忽快忽慢……有如我已與車子融為一體,我就是車子本身。而后,當眼睛適應了黑暗,房間中的陳設浮現,感覺得到外面正下著雨(這雨必定下了整夜),夢境隨即也在記憶中清晰起來。我想起了四海上車時的神情,以及我點頭時略帶的不好意思。我考駕照為何要不好意思?我捫心自問。我很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沒有問之前我便已了然。我不好意思是因為我的生活過得雖不至于得意洋洋,顯然過于熟練,或者說熟膩了,我游刃有余,不費腦筋,漫不經心,渾噩已成習慣。我考駕照似乎不必與之扯上,但我自己知道大有聯系。我想我已被更深地卷入了這生活。而一貫我雖總是無視這問題的存在,從來沒有真正接近過它,從不將它深入,有時,一瞥之下,便別轉頭去,有時甚至還自以為是,然而,有什么東西,比如說像這一次的夢,會提醒我它就在那里,如哽在喉,不容忽略。我不知道四海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又會遇到那樣的問題,但他至少不會像我這樣吧,他應會生活得比我更有力量。夢中的四海有如一面鏡子,使我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堪,我為自己的不堪而不好意思,我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來,似乎是在請求老朋友的體諒。而四海裝作沒有察覺,投入和我相遇的開心,享受著兜風的樂趣,那是因為他不想顯得比我高明,無意對我的生活說三道四,他是我的朋友(就算四海暗含嘲諷,那也是我小人之心,推己及人了——夢境體現的乃是做夢之人的真實理解)。
六點鐘起來后我們上山又去練了一會。小劉的龍門穿得仍然不理想。快八點時,我們下了山,把車停放在了指定的車庫,人去了后面的候考大廳等著。外面雨是越來越大了。隨著人聲的鼎沸,載著警察的面包車馳到了廊下。在考生們的圍觀下,考官一個個下得車來。眼看考試就將開始,小劉的面色頓時又蒼白。教練看她這個樣子,便去候考大廳的角落打了個電話,問清楚了后門的價錢,原來只需要1200元。小劉當即一口答應給錢。教練沖我和張靈燕抬抬下巴(有興趣嗎?),我們搖搖頭。教練把小劉的編號告訴了對方(我們三個考試的出場順序依次是張靈燕、小劉、我,編號分別為920、921、922)。現在好寬心了,教練說。小劉呆滯的笑笑。我們的車子被分在第十庫,這一庫在我車之前還有二輛,第一車有五人,第二車四人,輪到我們尚早,教練提議去車庫對面的棚子吃早餐,邊吃邊等。小劉和張靈燕不想吃,她們現在沒這個心情。她們跟著我和教練跑去了棚子。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考庫對面一長排都是雨棚搭成的簡易店,供應早餐,也賣香煙、礦泉水之類物品。大部分考生就等候在那里,也有在吃早餐的。我們的教練一進第十庫對面的那家棚子,披著雨衣、胖胖的老板娘指著他說,宓賢通,你還認識我嗎?教練看了看老板娘說,我怎么會不認得你,我當然認得你,你不就是阿娥嗎,想不到在這里碰到我師妹了。大家都看看他倆。原來這老板娘和教練以前一起學過車,今天偶遇在此考駕照之地,自然分外高興(偶遇在別處可能就沒有這么高興了,我以為)。老板也很高興,我和教練要了兩碗炒面。這老板我看著面熟。
阿娥,你怎么會在這里,車不開了?教練問老板娘。
混口飯吃拉,車不開了,沒地方開了,宓賢通,你怎么也當起教練來了,我以前沒在這里看到過你。
這里我第二次來,經常去的是句州灣,師傅也還在當教練,你看到過他沒有了?
前兩天他剛剛帶徒弟來考過。
我們有多少年沒看到了,阿娥?
有十多年了吧,宓賢通,你胖了,發福了,呵呵。
老板娘進進出出的忙碌,不時和教練搭著話。考試正在進行之中,我們這一庫(第十庫是最后一庫)第一車的第一人也已駕車上了山。第二人則早早候在了車庫。她的教練隔著雨中的馬路叮囑她不可忘記等會上車的第一步是寄上安全帶。上次有個人開了也就一屁股路,考官就叫他下去了,不用考了,他忘記了寄安全帶,這考官也太嚴了一點。該教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對大家說。老板娘告訴我們,負責我們這一庫這個姓房的考官人倒還和通,有個姓高的,禿頂,撞在這人手上,那就壞了,今天禿頂排在八號庫,八號庫有人看樣子是要倒霉了。大家好像都知道這個禿頂,都慶幸沒有排到八號庫。我也曾聽說過有這么一號人,他的禿頂無疑助長了他的聲名廣播,不知道他開不開后門,如果他開,他把自己搞得這么嚴苛未免也太那個了。第二車的教練去八號庫領了市面回來了,哈哈笑著告訴我們,八號庫第一個就被pass掉了,龍門他穿是穿過了,但那禿頂認為他做的是危險動作。
面老板在炒。這老板很像我以前工作單位的領導。聯想上了之后,我越看越像。兩人都高大身材,國字臉,鷹鉤鼻,天庭飽滿,氣宇軒昂,稱得上是美男子,年齡也在伯仲之間。如果說有什么不盡相同之處(外觀上),主要還是體現在穿著上。炒面的這位一看就像個炒面的,不可能是公安局長,而我的原領導,即公安局長,一身名牌,T恤柔滑,褲子挺刮,皮鞋光可鑒人,斷然不會讓人以為他是個炒面的。總之,他們的穿著符合他們的身份,他們的穿著和他們這個人是一致的。還有,就是神態了。公安局長一臉乖戾,炒面的則一團和氣。別的我看也沒什么不同。這些不同說大不大,即便有了這些不同,我還是覺得這兩人很像。說小不小,正是這些不同將這兩人區分了開來。它們忠實地體現了他們的境遇。就算他們長得很像,若是把他們的身份對調一下,那也是無法想象的。反正我很少見到一個謙遜、樸實的局長。而讓那局長來此炒面則更加不倫不類。衣著倒是可以改變,但那局長躊躇滿志、頤指氣使慣了,一下子他怎能放得下這架子,若是讓他端著如此架子面對客人,豈非腦子有問題,生意自然也不會好到哪里去。當然,我相信,一旦炒面為生,他終究也會變得一團和氣;而那炒面的坐上了局長的位置后也不一定就能保持住他的質樸。人隨境轉,這都大有可能。面炒好了,老板一手一盤,樂呵呵地把兩盤炒面端來放在我和教練面前。不知道那公安局長看到有個炒面的如此像他會作何感想。他看到這炒面的是有可能,離開句余后,他調去了地區公安局當了副局長,說不定有朝一日,他來這里視察,就看到了對方。可能心里會“咯噔”一下吧。可能會皺皺眉頭。可能,會對跟從們說:你們看,這人是不是很像我。于是,下屬們仿佛此前沒有注意到,看上一看,說:鄭局,是很像,怎么會這么像啊。然后,大家便跟著這姓鄭的局長付諸一笑,揚長而去。
第一車第一人考了回來了。看得到那姓房的考官身穿警服的側面,應該就是小劉走后門的那位了。第一人下車后,第二個便坐了進去,把考試的單子遞給了這考官,然后寄上安全帶,發動車子,而后左轉向燈跳起,車子小心翼翼地向前馳去了。
第一個看樣子是考出了,他剛一跑入雨棚,他們這一車的人便都迫不及待地問他考出沒有。考出了,他說,定點停車差點出問題了,還好,還好。這是第一個。第二個一打開車門,就沖著我們這邊晃了晃手中的單子。老板娘說,這次總算考出了。這是個女的,此女進來后,有人便嚷嚷著要她請客,當即她就買了六罐可樂,喝可樂時,她喋喋不休地告訴他們,她剛才如何一氣呵成由二檔加至三檔再加至四檔,如何有驚無險,雨刮器又如何如何……而第三個沒有考出,人還沒進來,他們的教練就已在搖頭了,說是肯定出問題了。他們這一車的其他人便都露出了心領神會的揶揄表情。考出嗎?教練問。此人苦笑著搖搖頭,在一旁坐下,一聲不響。教練問他怎么回事。他吶吶說,穿龍門碰到了桿子,定點停車也沒有停好。教練責備了他幾句。下次再來,下次再來。教練繼而安慰著他。我看他點煙的手直抖索。這一車就這一個沒有考出,直到快要輪到我們這一車,他還呆坐在那里,可樂也沒打開,一味抽著煙。
第二車也有一人沒有考出。這人當他開到我們所在的棚子外調頭時,一不小心車子熄了火,據他說之前他做得都好,正是這一次在大家眼皮底下的熄火使他沒有通過,可謂前功盡棄。運道太差了,運道太差了,運道怎么會這么差?他摸著頭皮,連連嘆息。
張靈燕等考時,我去了候考大廳小便,出來看到我們的車子已經不在車庫了,在它空出的地方,站著小劉。小劉面無表情,她正緊張著。她緊張什么呢?她都已經說好了。當我由車庫往棚子時,一輛車子正自山彎出來,開車的穿著紅顏色上衣,應該就是張靈燕。我說下來了,教練探頭去看。車子開過我們面前,調頭后在車庫外停下。單看這些,并不能看出張靈燕考出考不出。小劉出了車庫,等在雨中。我看那考官正在簽寫什么東西,而后把一張單子給了張靈燕。張靈燕打開車門,蹦跳著跑回了棚子。不用說,她考出了。她給教練看她的單子。教練一看,示意她收起來。我看到那是一張領取駕駛證照的反饋單,這應該要在考生全部通過后方能到手,而現在張靈燕路考都還沒考呢,顯然,考官錯把張靈燕當小劉了。教練趕緊去了車庫那邊打電話。他打電話時伴隨著許多的手勢,看他手勢你就能猜到他在說些什么,但這可能是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他打電話的意圖。回來后,教練告訴我他已經搞定了。
小劉后來告訴教練,在她側方停車時,考官的手機響了,估計這個電話就是教練打了電話后中間人打給考官的。小劉說她這次穿龍門穿得還好。教練便說,我是說了你考得出的,你還不相信,不過呢,化了錢放心,錢我會叫張靈燕也出一半的。小劉說那不太好吧。教練眼睛一翻,說,這有什么關系。
其時,張靈燕正在路考。排我們前頭的二輛車子路考考完已經走人。等到小劉去了車庫等待、教練上廁所時,老板娘說她剛才倒是替我捏著一把汗。老板娘以為小劉和張靈燕都走了后門,而我沒有,我就可能會通不過。她提醒我注意到沒有,我們前面兩車都有人沒通過。老板娘的意思是,不會每車所有人都叫你通過,除非你開得是好。老板娘因此認為我車肯定開得很好。我開得還行吧,我也說不上來,如果考官要挑刺那肯定是能挑得出來的。不過,我考的時候,那考官根本就沒來顧著我,他的打火機壞了,一路上,他就叨著香煙,“啪啪”地打打火機。這事我想可能是這樣,那考官收了我們這一車其中一人的錢,他應該清楚我不可能不知道這事,如此一來,他會有所忌憚,因而,不僅不會對我故意刁難,相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話說回來,如果他刁難我,我又能怎樣?我確實也沒法子可想。我想老板娘應該比我更了解這些人。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可能是我車開得真好,哈哈!反正我是考出了,管他的呢。至于路考,場考考出了,路考考不出的人幾乎沒有(大家都這么說)。路考至于小劉和張靈燕那就是過過場了。
一切順利,路考我也通過了。我是我們這一車最后一個,也是這天上午的考生中最后一個。等我把車開到候考大廳外(考官也要收工了),考點已是人車稀拉。教練打算回去句余吃中飯,我們離開了考點。就開了一段路,還沒到昨天吃飯的那家飯店,教練停了車,我還沒明白過來教練這是要干什么,一個打著雨傘的女的出現在了車窗外。教練搖下車窗,問她是某某某吧。此女含笑點點頭,她提到了“房大哥”。房大哥就是那個姓房的考官了。教練便把錢給了她。這女的三十幾歲,長得妖艷。收了錢,她問教練昨天住在哪里,她告知教練某某飯店(我沒聽清)是她開的,就在對過。她用手指了指馬路的對過。她要教練以后考試來她店里住。教練欣然答應。那再會了。再會,再會。女人往馬路對過走去了,教練搖上車窗。隨著車子的前行,本來要看到那女人我需向前看,隨即我向旁邊看,然后我就得回過頭去看了。
回家嘍,張靈燕說,舒展著她的手臂。
你們看,都考出了多少好,都高興,花這點錢值得,要是有一個人今天沒有考出,氣氛就沒有這么好了。教練說。阿燕,你不會肉痛吧。張靈燕說她不會的,她要給她老爸發個短信告訴他她已經考出了。教練問小劉匯報了阿劍沒有。小劉說還沒有。小劉開始給阿劍(她老公)打電話。開頭她說她沒有考出,隨即又告訴他她這是在騙他。我看看手機,有一條短信,是四海發來。“你是?”,四海問。看看時間,大概是在我考場考時發來。場考前我去過一趟廁所,玩過手機,那時還沒有短信。
我回了短信,仿佛四海就等在那邊,隨即手機“嘟嘟”響了兩聲。我翻開看看,并非四海,是一條垃圾短信。
張靈燕短信完了之后,告訴我們,明天她不用去上班了,她要去做牙齒矯正。張靈燕的牙齒長得確實不像樣。
四海的短信來了。“老姚好。”我便又打上“你北京怎么樣”。正要發出去,四海的第二條短信過來了,我就暫緩了發出,先看了四海的短信。
“我在北京了,老姚。”
“我知道了,聽你媽說了,北京還好吧。”
“就那樣,呵呵。”
“三月份我去過北京,你那時還在家里吧。”
“我還在家里的。”
我想再說些什么,但我發覺一時我也沒什么話可說,我本可以問問他的寫作,不知怎的我也問不出口,也就作罷。
我突然什么也不想干。我把手機放放一邊,望望外面。車子已經開出了鎮子,開在兩邊是山的省道上了。雨中群山有如怪獸,不動聲色地瞧著人間。我感到害怕,然而又覺得這很可笑。我盯著它看,仿佛這么一來,它就會變得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