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畫家村年逾花甲的油畫大師華為國因一位女弟子的出走而寢食難安!
那位女弟子帶著對他的怨恨,賭氣地扔下畫室鑰匙,離他而去。
華為國在國內政界、藝術界、學術界,均有較高的地位,他的腦袋上頂著一大摞的頭銜,享有較高的聲望;而在國外藝術界,也享有較高聲譽。他是那種讓女人說不準年齡的男人,不僅面相年輕,而且心更年少。此次失戀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難受、非常痛苦的事,并且這種難受與痛苦,他自己無法排解,更無法與人訴說,郁結在心里堵得慌,倍感壓抑、胸悶。幾乎一夜之間,他那滿頭的黑發就變成了白發,如同白毛女一樣披散著;雪白的胡子一直垂掛到胸口,像從口中瀉出的瀑布。
當華為國對曾經的戀愛產生些許負疚的同時,內心深處又陡增對人才提攜的緊迫感與使命感。他感覺初荷是個難得的藝術人才,若不把她帶出來,埋沒掉,實在太可惜了。她即使不做他的妻子,但卻不該不做他的學生。
華為國這人有點怪,他像生活在另類世界,與現實社會的人群有點不相融洽。他失戀之后,對每天的作息時間做了特殊的安排:早晨起床之后,用一小時三十分鐘,必做三件事:一是聽《國歌》;二是背著雙肩包,騎著山地自行車,在畫家村里轉悠;三是花十五分鐘洗漱,十五分鐘早餐。八點鐘準時開始兩眼發亮地盯著畫布畫畫。
凌晨六時,當“喔喔——喔——”的雄雞報曉聲與“起床啦!起床啦!”的童女叫喚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時,華為國床頭柜上的鬧鐘聲也準時響了起來,他猶如士兵聽到出操的號角一般,迅速翻身下床。那一刻,他第一次注意到穿在身上的睡衣如同他人一樣,突然間衰老了許多:白色的老頭衫成了漁網狀;黑色的七分褲,綻開個老長的縫口。穿戴整齊后,他摁下時鐘的鬧鈴,打開電腦,播放起《國歌》來:
起來!
……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
起來!起來!起來!
……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前進!前進!進!
聽完《國歌》,他走出房間,推起山地自行車,開關屋門、院門后,便跨上車去,迎著風雪騎向藝術盲流區。
幾年前,華為國在畫家村初建時,就圈地三十畝。畫室、展廳,生活用房占地十畝;綠化,亭、臺、樓、榭和山水占地二十畝。他深居簡出,潛心油畫。偶爾出去采風,他喜歡背著雙肩包,騎著山地自行車,在畫家村里轉悠。他雖然配有公車,也配有專職司機,但他不習慣坐車,只有參加重大活動、出席重要會議……才勉為其難。
華為國是專畫時代主流題材的人物油畫大師。他取材的目光,往往聚焦在重大歷史事件和歷史轉折點的關鍵時刻,落墨的重點總是在起決定性作用的偉人和杰出人物瞬間傳神的動作與表情上。他的畫很值錢,每一幅巨畫,拍賣底價均在二千萬以上,相當于一個年收入一萬元的人二千多年的勞動所得!畫家村乃至中外藝術界,誰見到他,如同國軍將領見到總裁駕臨,肅然起敬;亦如德軍士兵見到黨衛軍,立正、敬禮,并高呼“哈依希特勒!”
早在五十幾年前,華為國還是一個骨瘦如柴、衣不蔽體的農家孩子,成天孤獨、苦心地趴在地上,手握篾片,涂抹花草擠出的色汁,用牛糞灰和草木灰調和成的顏料來作畫。他幼年即有一顆偉大的心,一心想著長大了當名畫家。他相信自己的理想是能夠實現的,前途是光明燦爛的。經過幾十年孤獨和苦心創作,他真的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上了成功之路,并且得到了他想得到的和沒想得到的一切!
此刻,華為國騎著山地自行車,在風雪中的藝術盲流區慢慢轉悠。藝術盲流區的民居雖然散亂,生態環境卻很宜人。各家各戶的房前屋后,植被常青,隆冬疊翠,整體上與遠處的山巒形成連綿不絕的自然生態格局。聚居在這里的藝術盲流,來自不同的地域。他們是一族被藝術之火燃燒得發瘋的剩男剩女。沒有人向他們示愛,他們也不配向別人示愛。他們年輕幼稚,對自己的天賦缺乏足夠正確的認識,單憑純粹理想化的信念,做著畫家夢。他們臟兮兮的,貧病交加,落魄潦倒,痛苦掙扎,盲目而不乏執著地追求藝術。他們各自租賃村民僅有幾平米一間的蝸居房作畫室。他們夏天用不起空調和電扇,冬天用不起暖氣。他們作畫需要購買畫具、畫筆、顏料、畫布……生活需要吃飯、穿衣、打的……交房租、水費、電費、話費、網絡費、醫藥費……哪來那么多錢?他們交不起房租的時候,就赤裸上體去給賣菜的房東拉板車,以工抵租,順便蹭煙蹭飯。
華為國從一間小屋門前下意識地加速穿過。他知道,這一間小屋原先的承租人就是他的初戀情人、畫家村里的藝花初荷。他與她相識的那天,她穿著天藍色的迷你裙,紫紅色的吊帶衫,在這間小屋里專心致志地畫畫,以至他下車,來到她的身后,她都渾然不知。他看了她掛在墻上已經完成的幾幅畫稿——
一個頭戴草帽的老農民,一手扶犁,一手揚鞭策牛……
一個農家小女孩,手敲銅鑼,驅趕著谷池里的麻雀……
幾個男人在向水田里拋秧把,一群婦女在栽秧……
畫中襯托的背景,都是原始的鄉村自然風情,對華為國來說,他太熟悉了!雖然已成記憶,已成歷史,但仍然給他以身臨其境的藝術感染力和震撼力,勾起他對畫中往事的回憶和感嘆!作者采用的是傳統畫法,功底扎實,非已形成藝術思想體系和精神基礎的人,不可能畫出如此構思巧妙的佳作。看來她很執著,很有潛力,是成長型的天才藝術家。他當即決定收她為關門弟子。
初荷嫵媚溫柔,卻性情火熱。天氣悶熱,她穿著短袖,在他的畫室里作畫,他站在她身后看了一會,說了一句既沒來由,又不著邊際的贊美:“初荷,你真漂亮!”初荷丟下畫筆,扭過頭來笑問:“導師看我哪兒漂亮?”他惶恐而又口拙地補白道:“你膀子上的皮膚真白!”“還有哪兒白?”“還有……”“說??!”“這!”他頭皮一陣麻木,竟鬼使神差地伸出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初荷的雙乳。初荷雖然是在朦朧的愛意驅使下,用挑逗的語言煽情的,她也沒想到導師會做出如此唐突的反應。猝不及防,使初荷羞怯地鬧了個大紅臉。但她又很快做出了回應:就勢伸出雙手吊住導師的頸項,同時把舌頭伸入他的口中……他們相愛了,而且很快愛得如膠似漆。華為國問起初荷的家境。初荷說,家在農村,很窮?!凹依锒加惺裁慈??都干什么?他們都好嗎?”華為國關心而又急切地問。初荷告訴他,家里就爸媽兩個人,她是獨生女,爸媽種地。談什么好不好,也就那樣吧!華為國接著又問:“那你在畫家村的生活來源呢?”初荷說:“靠自己畫畫賣錢唄!華為國不解地問:“賣畫能得多少錢,夠用嗎?”初荷實話實說道:“不夠,連一天三頓老米干飯都維持不了?!彼f的可是真話,因為每天早上,她用漱口的搪瓷茶杯裝一杯米時,總要拿放在鍋蓋上蒸成弓形的竹筷子從杯口上括一下,好讓杯中的米凹下去一點,再倒進鍋中,煮成稠粥爛飯。盛飯前,她也要把剪刀掰直,在飯鍋里劃兩刀,把飯切成三塊,一頓吃一塊。華為國突然問道:“通常一幅油畫,你能賣多少錢?”初荷說:“說不準,有時候還二姑娘倒貼呢!”這時,她自然談起了一件令自己無比辛酸的事:上周六上午,城里有個白領來買她一幅“農民打谷曬糧圖”的油畫,砍價到最后二百元成交。若不是因為斷餐,急等用錢解救無米之炊,她八百塊也未必舍得出手。那個白領顯然撿了個大便宜,藏著鬼壞的笑,一手交錢,一手拿畫,不等把畫卷好就走人。沒想到走了十幾步遠,又被她拖回頭來。白領以為她反悔了,連忙掏出一張紅票子說:“你拖我干什么?加你一百就是啦!”她聽后,不慌不忙地從墻上把她和爸媽的全家福相框拿下,取出里面的照片,要過白領手上的油畫小心翼翼地裝進去,這才認真對他說:“說好的價錢哪能隨意加呢?”白領不解地問:“那你把我拖回頭干什么?”她說:“畫就好比畫家的女兒,如今她要出嫁了,我不能讓她光著屁股到婆家去,得給她穿上衣服!”華為國聽后,唏噓地搖了搖頭說:“初荷,你真好!我無緣照顧你的過去,但我可以照顧你現在和將來。你最好搬過來住吧,只是……我已年逾花甲,而你才二十三歲……”初荷羞澀地瞪了他一眼,打斷他的話說:“誰叫你跑那么快、跑那么遠的?也不等等我,真是!”說到這兒,她頓了頓,有點調皮地問:“噯,你知道上次我到你畫室去,第一眼看到的、第一口吸進胃里的是什么嗎?”“是什么?”“是你放在暖氣管道上烤著的玉米、山芋和誘人的香味!”華為國又唏噓地搖了搖頭。初荷說:“爸媽要是知道你收我做了關門弟子,他們會給你下跪謝恩的!”華為國說道:“你這是什么話?我和你一樣,都是爸媽的孩子。爸媽咋好給自己的孩子下跪謝恩,那不折了我的陽壽?”初荷很快改口道:“我跟你說著玩的。爸媽不會給你下跪謝恩,但他們會在心里感激你!——哎,我跟你說,假如你真的做了我爸媽的女婿,你叫他們什么啊?要知道,他們都比你小十多歲哩!”這個問題對華為國來說,不是沒有考慮,只是沒作過多考慮而已,他深思片刻,然后回答道:“我會跟你一樣,叫他們爸媽的。因為輩份這玩藝兒沒法改,八十歲老人管三歲毛孩叫爺的也不是沒有??!”見初荷聽后微微點著頭,華為國又說:“你知道嗎?和你戀愛,對我們來說,是初戀又是倫戀;對我來說,是黃昏戀。而這黃昏戀卻是我的初戀!我沒想到戀愛這么浪漫、這么有情趣!我突然間感覺自己內心充滿了青春活力!我過去一個人孤獨慣了,一年也說不到現在一天的話?!彼殉鹾蓳砣霊驯?,撫摸著她飄逸的秀發繼續動情地說:“荷,我愛你!永遠愛你!永遠永遠愛你!”初荷把半邊臉貼緊他的胸口說:“我也是,永遠愛你!永遠永遠愛你!”
熱戀中的初荷、華為國,成天被無比的幸福感籠罩著。初荷成了華為國心目中的紅顏知己,他把自己畫室的鑰匙拿了一把給初荷。初荷從他手上接過鑰匙,激動地擁抱著華為國一陣猛吻。華為國卻突然把初荷的腦袋從胸前掰開說:“荷,其實我有過婚史,你應該人性化的理解我,像我這種有特殊成就的藝術家,表現情感的方式也有其獨特性。”
接著,華為國向初荷敘述了他的一段婚史。
那是華為國二十出頭成了青年畫家后,在朋友為他慶賀畫展成功的聚會上與前妻相識的。他在書畫院工作的一位同事,曾跟在外貿部門工作的她開玩笑說:“李愛東,我看你不要叫李愛東、李愛西了,就改名叫李愛我吧!”話音剛落,幾乎滿座轟然大笑,唯獨緊靠李愛東座位的華為國只咧著嘴淡淡地笑了一下。人們誰也沒料到,偏偏就這淡淡的一笑,成就了他的婚姻。當時,李愛東忸怩地紅著臉,羞澀地低聲埋怨華為國說:“你也跟在后面笑?!”她的這句話,其實是向華為國在傳遞愛的信息,他自然領悟到了。這樣一來二往,終于有一天,她下班之后來到他的畫室,淘氣地向他撒嬌,并不時哼哼唧唧地用一側肩膀不輕不重地拱撞他。他先是一言不發,后來忽然扔下畫筆,轉身將她摁倒在畫板的反面就干了那事。事后不久,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后來他才知道,他根本不適合她的家族,或者說與她的家族缺少緣分。她的父親是一家大型國營企業廠長,仕途已達中央候補委員。她在她爸的福星高照下,從一個小小的辦事員,三年跨越幾大步,坐上了地級市副市長的寶座。他與妻子地位的懸殊,無形中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形成了溝通的障礙。一天晚上,父女倆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說笑,而他只顧悶頭悶腦地拖地板。事后,爸對她說:“和一個鄉下木蟲子生活在一起真是悲劇,沒有一點情調,沒有一點幽默感,趁早一腳蹬了他!”爸在家里是老爺子,說一不二。華為國就被掃地出門了。女兒歸妻撫養,與他斷絕父女關系,從小到大,不要他貼一分錢撫養費。
誰知世事難料,風水輪流轉。當華為國成為大名鼎鼎的畫家時,老爺子的企業垮了,中央候補委員也沒了。而他的前妻因想與情人共筑愛巢,竟然挪用駐京辦事處的經費在京購置房產,結果東窗事發,鋃鐺入獄。
女兒去美國留學,他支付了一筆足夠的費用。女兒報答他的,是在他和離異的音樂系主任余麗琴之間扯了一根紅線,使余麗琴成了他的續妻。
余麗琴婚前第一次前往他的畫室,進門就纏綿撲入他懷抱,撒嬌地說起騷話來:“我好想……好想……來一把……我們來一把!”
自從這一次,也是迄今為止第一次與她發生性關系后,他心中就很后悔,就有了一種過錯感。他不想再與她發生第二次性關系,甚至在心里開始厭惡起這個女人,真不希望對方再出現在他眼前。因為那次在他們云雨之歡的興頭上,她竟問他手上有多少存款,先給她買輛進口轎車,再在城里買一座古式的四合院,令他興趣索然。他覺得她的秉性與她的職業資質實在大相徑庭,或者更形象地說,她簡直像是一只母老虎,一開始就對他的錢財虎視眈眈。而這個女人如同一帖膏藥,貼在身上想撕也撕不掉了。接下來,她三天兩天地來糾纏他,逼他去登記結婚,給她買車、買房。他在婚姻道德傳統的束縛下,又顧及自己的名聲,迫不得已,才同余麗琴領取了結婚證書。
初荷聽后,對他說:“我能理解你!我不在乎你的昨天,我只在乎你的今天和明天!”她說他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性格內向,又幾十年如一日,孤獨地潛心于油畫藝術,真誠地用心去畫那些最喜歡、最崇拜的人物,神經幾乎瘋狂,精神進入高度忘我的狀態。她說他不善與人交流,甚至在公眾場合也寡言少語。他的婚姻與情感之不幸,根源就在這里?!拔視o你愛、給你幸福的!”他聽后,有點不放心地問:“你怎么會愛我這么一個老頭的?”她則用堅定的語氣回答說:“你不知道我們這一代姑娘的心,找個‘富二代’什么的,都是窮甩,游手好閑,坐吃山空,靠不住。老的事業有成,知道疼愛小的,靠得?。 彼f:“你真好!”說完,再次與她相互擁抱,甜蜜地接吻。
“我說呢!怪不得不肯給我買車、不肯給我買房!原來是被騷狐貍精迷上了!”
那天,沒想到余麗琴竟會從天而降。她住在市區,以往都要打電話叫華為國派車接她來,唯獨今天例外。
于是,兩個女人很快扭成一團……華為國雖憐惜初荷,卻畏懼余麗琴,不敢給初荷伸出援手。事后,初荷責問他為什么在余麗琴面前表現的那么軟弱與懦怯?他說:“我怕……”初荷又問他:“你到底想不想跟她離婚、跟我結婚?”他仍說:“我怕……”初荷再問他:“我們今后還怎么相處?”他還是說:“我怕……”他在與初荷對話時,神情始終是黯然的,低著頭,不敢面對和正視初荷的眼睛。初荷終于悲憤地說:“怕、怕、怕!你總是怕!你是怕你的烏紗帽被風刮了,還是怕你虛幻的名聲受損?人活在世上還有比事業和心上人更重要的東西嗎?你是男人嗎?!”說完,扔下畫室鑰匙,憤然離去。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仿佛天是一只篩子,在往地球上篩面粉。
華為國的身邊不時走過幾個抄手、縮頸、哈腰的藝術盲流。他們合伙向村民租用了一間庫房,存放了少得可憐的畫具和生活用品,兩手空空地冒雪返鄉。按照常規,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們還會再來。他們認定只有經過畫家村藝術氛圍的熏陶才能走上成功之路。接著,路上又有幾個背著行李的藝術盲流,他們終于省悟:藝術這玩藝兒,對他們來說,至多是一種愛好罷了,他們天生就不是當藝術家的料,他們卷鋪蓋走人,與畫家村永別了。
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大多藝術盲流在租住的蝸居房里再也蹲不下去了。他們身無分文,食不裹腹,衣不御寒,也許他們現在所面臨的重大的實際問題是為謀生而藝術,而不是為藝術而謀生。他們從租住的房屋中走出來,尋找可以打工的飯店、旅館、商店、休閑中心……他們的美夢做醒了,他們終于意識到現在所要謀取的職業,才是他們一生的歸宿。
“我怎么這么沒用?我怎么這么沒用???!”
“你沒錢買暖氣,你沒錢買早飯米,你連你自己都養不活,你還追求什么狗屁藝術???你還怎么讓我跟你過日子???!”
華為國騎在山地自行車上,剛到被稱為藝術盲流區“風景獨一處”的門前,就聽見屋內傳出男人悲痛的自責和嚎啕,夾帶著一連串“咚!咚!”的拳擊腦袋和墻壁的聲音,接著又傳出女人歇斯底里的責問聲。他們是來自東北的一對同居者,男的畫畫,女的賣畫布。他們吵架之后,散伙、走人。女的說:“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蹦械恼f:“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p>
華為國看過這個東北小伙子的《荷塘妙趣》畫稿,煽情的意境一目了然:那荷塘里稀疏而細長的水草,初開的荷花,搖擺著瘦長尾巴游弋的蝌蚪……意象少女的陰毛、卵巢,男人的精子……華為國對自詡為傳統藝術掘墓人宣揚的性決定一切、性變革歷史,狂言要用性藝術、行為藝術粉碎政體、顛覆政治、改變觀念的反叛藝術,深惡痛絕!
華為國也有了常人的想法:失去的東西才是寶貴的。他從藝術盲流的身上,更加清楚地看出來了,初荷是被埋沒在藝術盲流區的沙中金,他一定要把她淘出來,讓她閃閃發光。
也許是白天怕羞的緣故,此刻雪越下越小,越下越稀疏起來。
華為國在返回的路上,無意中看見初荷在新租的一間小屋里揮筆作畫。他不知道初荷看見他沒有,也不知道如果她看見了他,臉上的表情會是怎樣的?他今天出來的本意,就是想找到初荷,叫她跟他回畫室,繼續她的學業的,可他不知怎地,真的找到她的時候,他卻惶恐地把臉轉向了一邊,裝著沒有看見她的樣子,裝著還是那么自在地騎走了。但他心里卻又開始懊悔,他平常自視甚高,總以為自己的涵養、修養和教養,非常人能比。然而,通過剛才的這件小事來看,自己的表現一點都不灑脫、不大度、不豁達,也不過是俗人一個!他騎在車上,前面的路上重重疊疊的全是初荷的身影,她就在他的車前,若無其事的漫步,她這個雪中麗人擋住了他的視線,影響了他的車速……他也想不明白,這是怎么搞的?
此后的一段時間,華為國去歐洲幾個國家參加了一項藝術外事活動,及至回國后,又忙于政務活動,好多日子沒再背著雙肩包、騎著山地自行車到畫家村里轉悠了,也不知初荷的境況可好?
余麗琴在華為國回國后,多次來糾纏和騷擾他,說他與初荷是命中注定有緣無分。她向他傳播了關于初荷的一個又一個緋聞,最后是噩耗。
緋聞之一:初荷迫于生計,把作畫的功夫放在了畫外。初荷之花被一個貴人采摘了,貴人批準初荷舉辦了個人行為藝術展。她去看了,展出的作品有:端坐,喝茶;反坐木椅,背對參展觀眾,把身體的各個部位完全張開;面對觀眾,脫褲,岔腿,張開陰唇,然后手拿洗腳布,蹲在一只高腳木盆內洗屁股;裸身,仰臥在畫板上,追思車禍喪生的男友——一只手臂勾著亡友雕塑的頸部,一只手臂伸向亡友雕塑的襠部——那翹著的陽具之粗壯,幾乎與亡友的身段相當……余麗琴被初荷的行為藝術感動了,還為她喝彩、鼓掌、流淚了。
余麗琴說給華為國聽的時候,他聽了兩句就用雙手捂起耳朵說:“我不聽!”余麗琴又要放錄像給他看,他用雙手擋著攝像機,使勁地把頭扭開去說:“我不看!”
緋聞之二:初荷的畫和行為藝術被游離獵艷的評論家贊賞為“最大膽的性藝術?!?/p>
噩耗:初荷耐不住寂寞,與畫家村的一個農民登記結婚了??伤焐莻€短命鬼和克夫命。結婚那天,男方在騎摩托車來接她回去完婚的路上,遭遇車禍,雙雙身亡。
華為國只覺心里憋悶,有頗多唏噓感嘆,他眼前閃現出初荷繪畫三峽大壩截流的情景。她用仰視,給人以巨大沖擊力的表現手法,藝術地再現了三峽截流工程驚心動魄的那一刻。她為體驗三峽截流人員的艱難困苦與堅定信念,也曾兩次背著雙肩包,騎著山地自行車,實地考察。她真是一個極有天賦的藝術人才。初荷悲慘的結局,都因他而起,都是他造成的,都是他的責任,簡直是他的罪過!是他毀了初荷的一生,他深感對不起初荷的在天之靈!可他又對余麗琴的話將信將疑,半信半疑。他掏出手機,想給初荷發個短信,探個虛實??尚睦镉窒耄喝绻娴乃懒耍廊嗽鯐o活人回復短信?如果她還活著,即使收到他的短信,她賭氣不回復,那又怎么判定她的生死?假如她還活著,收到他的短信,也給他回復了,他在她的心目中的人格魅力是否會蕩然無存?還有,萬一初荷的手機變成了遺物,是外人在用,收到他的短信,會不會無端地惹上什么麻煩?思之再三,他覺得如果初荷真的死了,他作為她的導師,也應該去吊唁一下她的在天之靈;如果她還活著,作為一個藝術家,問候一下同行的晚輩,也無可非議。何況他們還曾經相愛過,這就夠了,做什么都值得!于是,他給初荷發出一則試探性的短信:
你是初荷嗎?
沒料到,初荷很快回復了一句反問他的話:
知道還問?
還活著,初荷她還活著!華為國顯然有點激動,他立即給初荷回復:
最近有無新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難?我深感虧欠你的太多,我想給你一點補償,以慰我心。
很快,華為國的手機響起提示音,他拿起一看,是短信,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手指有點發抖地摁下顯示鍵一看,是初荷的回復:
我上次看見你背著雙肩包,騎著山地自行車,從我的門前經過了。我看見你的頭發和胡子全白了,跟換了個人似的。你走了以后,我自責、難過、傷心地哭了一整天,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跟你賭氣,讓你遭受那么大的痛苦、折磨和打擊……
華為國從字里行間看出,初荷心里一直在愛他,在乎他。于是,他又給初荷發出一條短信:
聽說你最近舉辦個人行為藝術展了?
初荷很快回復短信說:
沒有。我不敢茍同行為藝術。我自離你以來,除了買米,哪兒都沒有去過!……
華為國心里有數了,關于初荷的緋聞和死訊,都是余麗琴憑空捏造的,至少是移花接木的。她這么費盡心機的目的,無非是要把他與初荷的情絲徹底斬斷,把他與初荷的情份趕盡殺絕。余麗琴實在是太陰險了!華為國因此更加愛戀初荷。他不再嫉恨余麗琴,他覺得與這種人計較沒意思,他甚至有點感激余麗琴給他的折磨,他覺得只有初荷,才能給他真正的快樂、真正的愛、真正的婚姻。他拿起手機給律師打了個電話,請律師到他的畫室里來一下。他授意律師幫他辦理同余麗琴協議離婚。只要對方答應離婚,并且保持沉默,別的都好商量。律師明白他的真實意思后,也發表了一番感慨:您有選擇心儀對象、追求紅顏知己、享受愛情與幸福的權利!您是中華民族和世界人民的藝術家,您的身心健康,對于世界的油畫藝術太重要了!您事業輝煌,卻婚姻失意;您敢愛初荷,正是您對這個缺陷的自我彌補!常言道:男人找對了女人,事業就成功百分之七十了。初荷與您有共同語言,又志同道合,真是天生的一對生活伴侶和事業搭檔。您有初荷這樣的紅顏知己相伴終生,您將會有更多的藝術成果讓世人矚目。我祝賀您!
華為國聽了律師的一番話,心甚欣慰。律師告辭后,他竟如少女思春般地犯起傻來,后悔那天去找初荷,明明是想叫她跟他回畫室的,怎么反而裝著沒看見她,從她的門口騎過去了;后悔當初怎么就跟余麗琴發生了那事,怎么在余麗琴與初荷撕打的時候就沒有勇氣站出來阻止一下,怎么就沒有早點拿出男人的氣概來與余麗琴做個了斷……他煎熬自責而又失魂落魄地坐著,心里又開始憋悶,恍恍惚惚地老長時間不愜意。初荷真的會像她說的那樣理解他嗎?他能原諒他嗎?她還愛他嗎?她還能接受他對她的愛嗎?與其自我折磨,還不如干脆把話挑明,看她如何作答。華為國熬不住又給初荷發出一則短信:
我想回答你:我是男人,我是真正的男人!我已授意律師,幫我去辦理協議離婚,我同余麗琴從此一刀兩斷!我既要江山,又要美人——我不再顧忌和在乎世俗的偏見,我要突破婚姻道德傳統的束縛,我要與你結為伉儷,你愿意嗎?
初荷回復:
我愿意!你是我一輩子的依靠,是我一輩子的幸福!我愛你!我對你的愛是真心的、永恒的!我愿伴你終生!
華為國給初荷回復:
荷,自從你離我之后,我心里就一直很空落,我想你……我太孤單、太寂寞了,你能過來陪我說說話嗎?
初荷給華為國回復:
為國,我也想你,我也想和你說說話。你等著,我就來!
華為國看完初荷的短信,立即起身去打開院門,他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夜晚的天空,那滿圓的月光灑滿了畫家村,也灑滿了他的畫院。今天是陰歷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真是一點也不假。他心中的惆悵很快被無邊的幸福期待所替代,而眼眶內,不知不覺已盛滿了滾燙的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