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西默斯·希尼賈勤 譯
小時候,無人能阻止我去看水井,
還有帶著吊桶和轆轤的老水泵。
我愛那幽深的墜落、困陷的天空,
水藻、菌菇和濕苔蘚的氣味。
一口井在磚廠,蓋著朽爛的木板。
我體會當桶拴在繩子的一端
驟然落下時激起的豐沛傳響
那么深,你看不到井中倒影。
一口淺井在干涸的石渠下
卻豐產得好像一個魚塘。
當你把長長的根拽出柔軟的泥層,
一張蒼白的臉在井底蕩開。
還有的井有回聲,用鮮亮的樂音
回應你的叫喊。還有口井令人害怕
從那兒的蕨草和高高的指頂花間
竄出一只老鼠撲踏過我的倒影。
而今,去窺探根須,用手指攪弄泥土,
像大眼睛的納西瑟斯,凝視某個泉源
都有損成年人的尊嚴。我寫詩
只為凝神自照,只為使黑暗發出回聲。
我只認得一道進入黑暗之門。
外面,舊軸和鐵箍正在銹蝕;
里面,鍛砧短促的鏗鏘聲,
不可預料的扇形火花
或新蹄鐵在水中變硬時的咝咝聲。
鍛砧定然是在中央某處,
一端如獨角獸尖,一端方形,
坐定在那里:一個祭壇,
他在形態和音樂中消耗自己。
有時候,圍著革裙,鼻子里滿是茸毛,
他倚在門框上探出身來,想起雙蹄
在風馳電掣的來往車輛中叩擊;
然后咕噥著進屋,輕重兼顧
要打出真鐵,要鍛出吼聲。
當你再也無話可說,那就駕車
在半島上兜它一天。
如同在飛機跑道,天空如此高遠,
島上并無界標,你不會抵達
只是經過,盡管總是繞著初見的陸地在轉。
黃昏時分,地平線飲盡了大海和山岳,
犁過的田野吞下了刷白的山墻
而你再次回到黑暗中。回想起
上釉的海灘以及原木的倒影,
把浪花撞碎的巖石,
踩高蹺的細腳鳥,
安然駛入濃霧的島嶼
而后開車回家,仍然無話可說
此時你將設法解開所有風景的
密碼:事事物物如此明快的呈形,
水與土就在萬物的盡頭。
我的“清水之地”,
世界開端處的小山
那里涌出的泉水,注入
閃光的草地
注入故鄉小路上
黑色的鵝卵石。
“安娜荷黎什”,你這輔音
柔美的坡度,元音的草地,
記憶中的燈盞
搖擺著穿過
冬夜的莊院。
推車帶桶
那些小山上淳古的居人
隱于齊腰的霧中
在井邊、在糞堆上
敲碎薄冰。
我遇到一個從德瑞加夫來的女孩
這地名,一種失傳的興奮香水
讓我想起河灣流轉之地,
有藍色的漁犬從暮靄中躍起
踏腳石一如沒入
淺灘的黑色臼齒,旋渦多變的
亮面,莫尤拉河
在赤楊樹下何其歡樂。
德瑞加夫,你正是:
夕陽中的水,逝去的音樂——
是平靜遠古的祭酒
由偶然降臨的處女灌溉。
而現在,這河的舌頭卻要
從深深獲取的生息之地
上升并泛濫,在元音的擁抱中
以子音來命名領地。
卡斯勒道森,請加入我們的軍隊
還有阿普爾蘭德,每一道殖民者設下的圍欄——
如同褪色的草地要被純綠占領——

波蘭插圖畫家Pawel Kuczyński作品
如同元音,正是愛爾蘭的古詩與禮器。
1
暴雨傾盆,停也不停
好幾天了。
安靜的哺乳動物
踩在泥中的腳沾滿稻草,
他開始用皮膚
感覺天氣。
靈活的雨的鼻子
舔著踏腳石
拔起根來。
他調測深淺
遍涉人生之水。
調測深淺。
2
有人費力地趟過淹沒的田野
打破洪水的界面:
有朵泥水之花
開上他的倒影
仿佛切口一般
帶血穿越盆地。
他的手在探尋
鐵鏟尚未挖掘的
水下的紅薯垅,一個沉于海底的亞特蘭蒂斯
他依靠其生活。因此
被困在他耕作的地方
天空和大地
正在他探索著豐產土地的雙手中流轉如故。
3
雨在聚集
灘頭傳來
整夜不息的轟鳴水聲。
世界熟悉的響動傳入童年的耳中
他們聽到自然反復的
傾吐,一段急流
淌著口水經過山墻,
莫尤拉河在它的砂礫大床之上
不停地說出:
破曉時分所有雨水管里流出的水
都以自己的姿態溢出下面的桶
再從每個桶中漾出
一如女人披散的長發。
我豎起耳朵
卻聽不到——
共榮之血在召喚
使我要求
上古洪荒之水以前的知識。
異代逝者柔和的聲音
正在岸邊低語
我想提問
(也為了我的孩子們)
關于敗腐的莊稼,河泥給
燒堅的陶土河床上釉。
4
茶色之水通過喉音
詛咒自己:莫尤拉
是它自己的伴奏和配樂,
發盡潛力
將所在之地鋪成河床,
管簧之樂,一位暮年的歌者
把她霧靄的低吟吹入
元音和歷史。
一條漲水之河,
交尾的呼喚聲
升起,給我快樂,使我成為富有的戴維斯,
把共同的大地深藏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