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尾
看見張秋萍的背影從街角消失,老光從窗口回到書房。今天他醒得比往常早,因為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他夢見年輕時的幾個女朋友居然湊在一塊,在老屋前——進村那個寬大的老祠堂里——支起一個紅漆的木方桌搓起麻將來了,一會兒就熱火朝天地喝起酒,一邊碰杯一邊七嘴八舌地交流各自掌握的關于他身體的隱秘。比如他的陰毛在三十歲那年就白了一撮,還有一個比喻:像是開在漆黑里的一縷蘆花;比如他喜歡對著鏡子干,讓對方坐在他身上;再比如,穿著衣服他顯得精干,但一脫光——了不得,肚子上的贅肉像一個捆茶葉罐的牛皮圈——那是他十八歲時得了一種俗名“蟒蛇纏腰”的皮膚病落下的紀念品。大家興奮地彼此暴露——許多事情,甚至連他自己也早忘記了。那種氛圍很詭異,但讓他意外的是,現場沒有發生他一直在擔心的任何一種事故。就在他沉浸在某種奇特的幸福感當中,赫然瞧見,自己的一排牙床放在餐桌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腔,是的,手撈空了。上下兩排牙床只剩下一排,桌子上那排冷冷的丑陋的黏糊的衰老的牙床,就是自己的。于是他就醒了。還在驚魂未定時,迎面接收到張秋萍半敞的口腔里傳來的口味,是那種已經辨認不出究竟糅雜了多少具體成分的腐敗的氣味,他趕緊側了個身——憤然的動作,不大,但足以讓警醒的張秋萍從輕微的鼾聲里驚醒。
“怎么啦你?”
她看了看床頭柜上的鬧鐘,還沒到點,才六點二十,言語里有點不滿。話說回來,她從來沒個好語氣。
“沒什么,”他索性從被窩里爬出來,“屙泡尿!”走到衛生間,他聽到背后她的咕噥:“前列腺。”
他現在很清醒,也不想再進臥室睡個回籠覺。尿的時候,他再次使勁回憶了一下剛剛發生的夢——但,他只能記得起一個模糊的輪廓,或者連輪廓都不確定,就像衛生間窗口里看到的天空上的黑云,你說它有,就是有,說沒有,也就沒有。他抖擻了一下生殖器,幾滴尿液甩到了手指上。他順手就在睡衣上擦了。推開書房,在跑步機上蹬蹬蹬蹬地跑了起來。這玩意兒幾乎占據了書房地面的四分之三。還是他確定仕途無望,從單位病退之前,李善芳送給他的。他們將這種私情維持了八年,終于要到謝幕的時候了。攤牌時他驚奇地看到,她臉上居然有某種抱歉的表情,就像主動提出結束這段私情,對她來說是一件虧心事一樣。他表現得像她預想的那樣,有點年輕人的傷感。實際上,他心底也舒服地叫喚了一聲。說實在的,八年了,味同嚼蠟了。但他不能表現,而是朝李善芳需要的那種效果去盡力表演。再灑脫的女人也是不可能接受男人在分手時那種超脫的,這樣只會讓她在心里記恨你。有什么必要呢?再說,都是知根知底的老同事了。當初在一起是彼此合理的需要,現在分開,也是彼此合理的需要。既然需要,就要配合。此后,他得到了李善芳送來的這件禮物,是從武漢托運過來的。當然,發件人的名字,不是她。這東西在家里已經待兩年多了。現在回想起來她是聰明的,甚至是智慧的,既合理地結束了這段見不得光的關系,也永遠——至少在很長時間內——讓他都無法無視她曾經的存在。這東西其實一點兒也不實用,他是用過幾次之后才了解的,甚至還過分剝奪了原有的空間。但是,除了書房,老光找不出任何地方來安置它。這就是女人的狡猾所在了,讓你短暫滿足過后,卻讓你一直有那么點兒不舒服。
七點半,張秋萍出門。
她是個小學物理老師,一生中的任何事情都有其階段規律性。老光總說她是被格式化的人,一切都嚴格按照一張看不見但準確無誤的時間表行進。到上學年齡上學,在該結婚的年歲結婚。至于日常也是如此,六點五十起床,七點入廁,刷牙,洗臉;五分鐘后開始做早飯,不管弄什么內容的早飯,她都有足夠的經驗使自己在七點半準時出門;十一點四十回家,十二點半吃飯;一點一刻午休,一點五十起床,兩點出門;五點回家,六點半晚飯;邊吃飯邊看本地新聞,等央視新聞聯播的樂聲響起,她就起身,下樓,從小區一直溜到兩千米外的潛龍廣場;七點四十五之前,她坐回沙發,看那些老光難以忍受的愚蠢至極的肥皂劇。當然老光承認,她的某些方式看似笨拙,其實很實用。比如在孩子的教育上,如果依他,兒子可能就完蛋了。
他啟動電腦,打開書桌上的咖啡罐,舀出一瓢倒入手邊棕紅色的咖啡杯里,瞥了一眼邊上的糖罐,猶豫一下,終于沒加。他是喜歡吃甜食的,但最近幾年開始有所顧忌。畢竟年紀不饒人,再頑強的生活習慣,也畏于疾病和死亡。他提起燒好的電動開水壺,“唰”的一聲,伴隨著陡然而下的開水,一股白霧從杯子里升起,瞬間,咖啡的焦煳香味兒彌漫了整個房間。他一屁股坐在電腦前,呷著咖啡,打開自己的“蛐蛐兒”,先看看,有沒有兒子的留言。幾乎每天都是這樣。
這種聊天軟件,他隨口給它取名叫蛐蛐兒,因為那聲音像。有天他在電話里這樣對毛妹說,她噴地笑了。“你這名也起得忒曖昧了吧。”他不解其意。于是她解釋,“這蛐蛐兒吧,在我這地兒,就是男人那玩意兒。”他也笑,“看來你們那里陽氣不足哇。”
兒子深夜總掛在網上,一玩就是一個通宵。說他也不聽,知道他不愛聽還忍不住要說。于是兒子上網便隱身,目的就是躲他。無奈,他只得給兒子寫起信來。寫完就直接發送到他的郵箱,這樣效果還行,不說每信必復,但多少要給他回上那么幾句,有時也爭論。比如他對老爸的某些消極觀念,和一些哲學上的見解是有沖突的。
然而,兒子沒給他留只言片語,倒是從陌生人的對話框里跳出一則留言——結果是一則病毒式的廣告:本店批零各種成人情趣用品,物優價廉……他看著那網址,也不敢去點。剛上網那陣,他被廣告引誘到一個黃色網站,結果染上病毒,電腦都啟動不了,還是兒子暑假時花了一整天幫他清理的——十八歲的兒子一邊忙活一邊埋怨,以后這種網站少進,都掛著木馬。他面紅耳赤垂手站立在邊上,感覺自己成了兒子。
他點開毛妹的對話框,發了一個“在”字過去。一般來說,能夠不打字他盡量不打,能夠少寫幾個字,他就少寫。他用的是寫字板,手間龍飛鳳舞地,對話框里的字跡就顯現了,就像水印魔術紙一樣。幾分鐘后,那邊還沒回音。昨天他們就約好,上午九點在網上見。
他進入象棋社區逛了會兒,幾個老對手都沒在,他也沒心思。隨意點開幾個場次,進去觀戰。看了一會兒,水平實在臭得可以,就差惹得他拍起桌子來。就在意興闌珊時,手機突然響了。
他先從煙盒里摸出一支煙,再拿起電話,“喂”。
“是我,”毛妹說,“今天上午我這邊老掉網,上不去,可能網絡壞了。”
噢,難怪。他操起電腦旁邊的一次性打火機,點燃煙,吐出一個又濃又大的煙圈,煙圈浮云一般往上飄去,“我就說嘛。”
“怎么,想我啦?”她咯咯笑道。
“想喔,剛剛做夢,你就在里面。”他吹了一口掉在手指間的白灰。
“屁話,你連我什么樣都不知道,你咋夢見我呢?”那邊顯然不信。
“你嘛,中等身材,微胖——”
“什么?”
“噢,是豐滿,豐滿。是不是中等身材嘛,你說?”
不說那就是默認了。他稍帶自得地說,“你嘛,娃娃臉——也就是圓臉,短發——”
“那你說下我的眼睛。”她打斷道。
“眼睛?你的眼睛不算大,但是很亮,狹長,笑起來,瞇瞇的,彎彎的……”
“咯咯咯,”話筒里傳來她的笑聲,“你還真會討好女人。老實交代,你這老家伙是不是有很多經驗。”
“什么經驗?”他故作懵懂。
“就是……”她嗔道,“你明明清楚。”
“唉,哪個男人真正懂得女人?”他說,“在愛情面前,再老也是嬰兒。”
“你想不想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了。”那邊沉吟了一會兒,又問,“你覺得我們這算什么?”
“算……”他稍微猶豫一下,“黃昏戀!”
“我可還沒到黃昏那時候啊,我離天黑還早。”
“是是,”他趕緊扭轉話題,“我們在拉鋸,中間站著個大胡子的裁判——柏拉圖。”
“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們這是精神戀愛嘛。”她想了想,“這么說我們這算不算……出軌?”
“出軌?我們男人的看法是,身體出軌才算是出軌。”他順手將手里的煙頭摁進透明的煙灰缸,煙頭滅掉后,最后一絲黑煙飄起,很難聞。他皺了下鼻子。
“哈,我曉得了。你跟我虛情假意搞了這么些天,其實心里就等著身體出軌。你們男人呀。”
“我們男人怎么了?”他把煙盒翻過來,一下掉出三支煙,他撿起其中一支。“你們女人不需要嗎?”
“哎,你就這么想見我嗎?”她沉默一會兒,說道。
“你不同意的嘛。”他說。其實他并沒埋怨的意思,這樣挺好的。他覺得,在自己這個年紀,性依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安全的距離才是更重要的。
“怎么?你急了啊?”她笑起來,“我們每天不都見面嗎?”
“我們是天天見,但沒‘見面’。”他很肯定地回答。
“……其實,我很想見你的,要不是兒子,我現在就——”她停頓了一秒,語氣黯然,“我那兒子挺讓我鬧心的,明年就要高考,他爺倆沒事人兒似的,就剩我一個人,愁得哇——”
“那是。”他深有體會。
“哎,你說我要真去了,你帶我玩兒什么呢?”她卻突然來興致了。
“你來了我帶你去江邊打水漂,晚上吃清蒸洄魚。美容滋補。”
“打水漂?真的可以打水漂呀?哎呀,天吶,這些把戲,簡直是上輩子的了。”她問,“真的帶我去玩水漂?”
“真的,哄你是地上的爬爬。”
“哈!爬爬,挺形象。喂,你說我們兩個老家伙在江邊耍水漂,好好笑呀。”她的笑聲震得他耳膜有點發癢,聽那口氣,仿佛已經到了江邊。
她突然說:“等等,有人來了。我待會兒給你打過去。待會兒,馬上。”
將接聽鍵摁掉,手機的金屬殼都有點發燙了。他端著電動水壺去廚房續水,插上電,接連喝了幾杯咖啡,感覺小腹有點脹,盡管只有微微的尿意,但十分讓人不舒服。他到衛生間撒尿,潤物細無聲,怎么也感覺沒尿干凈。這也是一個暗示。雖然腦子保持在上世紀的水準,但身體已經明顯邁向下世紀了。
帶著某種悲楚,他在跑步機上狠命地蹬了一陣,直到感覺背脊處都發汗了,才停下來。去廚房取回水壺,泡上咖啡,那股舒服的焦煳味兒又回來了。他愜意地靠在電腦椅上,淺淺抿了兩口,打開鐵血論壇,進去瞧了幾篇剛發上來的軍事文章。一般他盯著屏幕的時間,不能超過一小時,一過這個點,眼就疼脹——年輕時得過甲狀腺亢進,雖然治好了,但眼球凸出的后遺癥還是留下了。用眼過度就會疼。尤其在電腦前待著,經常會忘記時間的流逝。幾篇文章看完了。座機響了,接起來,還是她。
“喂?”那邊的第一聲總是很好聽,沙啞而有磁性,“家里就你一個人?”
明知故問,他想。“怎么?剛才誰來了?”
“噢,剛剛我老公回來了,告訴我今天他們鴿友要聚會——他今天出門忘記帶手機了。”
“哦,他這次放的鴿子回來沒有?”
“鬼才知道!”她想了想,“說真的,他放了這么多年的鴿子,我還真沒聽他說過,哪次有鴿子自己飛回來了的!”她有點慍怒,“你說,明明曉得鴿子不會回來了,他還忙得跟什么似的。是不是有病?”
“哈。這就是個愛好嘛。總比打麻將要強吧?”他仿佛在替自己辯解。
“鬼的愛好,我寧肯他天天去打牌,也不愿聞到那滿身的鴿屎味!”她說,“我看他其實沒必要跟我一起過,跟他的鴿子過就好了。說不定,他心里正巴不得喲!”
“哎呀,”她嘆氣,“我倒寧愿自己是那些鴿子。手一伸,一托,翅膀一撲騰,飛了,再也不回來了。”
他被她的描述感染了。天空那么大,那么多新鮮的事物,難怪鴿子都不愿待在籠子里。“可惜呀,我們沒長翅膀,要不,我們就不要待在房間里打電話,我們可以在空中畫個圈圈,在那里相會。”
“哎,你說,現在科學這么發達,怎么就沒人發明出適合人使用的翅膀呢?”
“這玩意兒要是發明出來,世界就得毀滅了。”他笑道,“那全人類都不待在家里了,全去會情人去了。這天上不比地上,走再遠,一點痕跡都沒有。”
“那倒是。不過,還是很值得向往的。”她問,“你要是有一對翅膀,你第一個要見的女人,是誰?”
“第一個?”他裝作很慎重地思考中——他感覺她屏住了呼吸——“當然是,馮程程。”
“誰?”
“馮程程呀。”
那邊撲哧一笑:“你喜歡她什么嘛?”
“我喜歡她黑裙子下面那雙白色的短襪子”——他說的是實情,第一眼看見馮程程的那雙短短的白襪子,他心里震動了好長時間,念念不忘。
“我是問現實中的人。”
“當然是你啦。”他說。
“為什么是我?”她像個小女孩那樣。
“我想知道,我喜歡了三個多月的這個讓我咬牙切齒的鬼女人,到底長什么樣了。”
“我已經老了,也不漂亮。”她有點低沉。
“你還沒到天黑哪。”他模仿她的語氣,提醒她,“別忘了,你小我八歲呢。八年,日本鬼子都打跑了。”
她轉悲為喜:“嘿!那是,跟你比我還年輕。”
“篤篤篤”——手邊的手機在桌子上震動,他對電話里說,“先別掛。我接個電話。”
“誰?”
“我呀。老文,文化館的老文。”對方說,“老光,忙不?明天要去渝北區辦點事,順便拜訪一下噻,嘿嘿,也是好久沒見了。蠻念想的。”
“噢,我不曉得有沒時間哦,”他下意識地回絕,“這兩天我要到兒子那邊去幾天。”
“哦,這樣啊。那你看哪天有空,明示一下嘛。”對方十分不知趣,顯然并沒掌握他已經退下來的信息。
“確實抱歉,確實,我沒法給你個準信。”他掛了電話。
“喂,是誰啊?”她俏皮地問,“哪個小情人打上門了吧?”
“老情人呢。是一個文藝內刊的主編,又想跑到我這里來撈點贊助。”
“能夠支持就盡量支持嘛。再說,你自己不也喜歡寫幾句嗎?”
“這你不懂,兩碼事。”他解釋。
“喔,對了,你不是說要專門給我寫一首詩么?怎么?還沒完成!這可有一個半月了!”她質問道。
“寫是寫了,但不滿意。所以……”他嗯嗯地搪塞著。
“我不管,只要那是給我的就好。你去,找來,念給我聽——我活這么大,還沒哪個男人給我朗誦過詩歌呢。”
“只要你不嫌棄。”他在書桌上四下翻找,終于在一大堆信紙里翻出了一頁稿紙,“聽好了哇。”
“我聽著呢!”她的聲音有點緊張。
“家里有綠茶不?”
“什么?”她問。
“綠茶呀,碧螺春,西湖龍井——有么?”
“有有,”她似乎轉身就能看見,“有鐵觀音……”
“不,鐵觀音太濃,要綠茶。你再看看。”他果斷地說。
“哎呀,還這么麻煩。要茶做什么嘛?”她顯然有點好奇,還有些小小的興奮。
“你按我說的做就行了。找一個透明的茶杯,用手指捻一點綠茶,放進去,開水沖泡。”
“好好,我的大老爺。”“哐”的一聲,她撂下電話,去找茶葉了。
“泡好啦!接下來呢?”她問。
“坐在椅子上,嗅一嗅茶葉的清香,閉上眼睛,聽我給你朗誦。”
“哇!”她隔空拍了拍手掌。
他拿起稿紙,清了清喉嚨,正準備開始,邦邦——不知誰在敲大門。他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石英鐘——才十點二十,這點上,是誰呀?他對著電話說:“等等,我先掛上,不知誰在敲我門。”
他放下電話,才覺得手臂酸得厲害。一邊甩著胳膊一邊朝門口走去,拉開大門,站著一位郵遞員,您的快件。他用郵遞員的圓珠筆簽收了文件,將郵包甩在客廳,到衛生間,從身體里擠出了幾滴尿液,再折回書房,點了一支煙,吐了一個煙圈。然后將電話重新撥過去。
“喂。”
“喂。”
“沒什么,剛才是送書的。我訂了一本書,剛剛送來。”
“什么書呀?”
“《兔子歇了》。你知道厄普代克嗎?”
“大學時館讀過一本,《兔子快跑》。”
“噢,那就是了。他的兔子四部曲我集齊了的,前年有個朋友來,把《兔子歇了》借走了。我就一直缺了這一本。”
“你讓他還唄。”
“呵呵,怎么還?”他深吸一口煙,有點悲愁。
“借人東西就該還唄。”
“他還不了啦,人過世了。”
“噢,對不起。”她趕緊解釋。
“沒什么。”他對著空氣揮了揮手,仿佛要把陡然的黯然從自己的內心揮走,“挺好一個朋友,說沒就沒了,比我還小三歲,才五十,你知道嗎——”
“我在聽。”
“他走的前兩天,我們還在一塊兒喝酒。真是挺好一個人,成日樂呵呵的,也不跟人結個什么仇怨,出了名的老好人。人也仗義,年輕時還吃了一些苦頭,人是有能力,但走仕途就是不順,前幾年離職自己搞了個公司,紅紅火火的,賺了一筆錢,臨到快享福的時候——人卻沒了。”他仿佛在問自己,“你說,這人活著,究竟是什么意思?”
“沒意思。”她說。
“真雞巴沒意思。”他說,“之所以想到要重新集全這套書,一是想起這好朋友了,再一個,這不,厄普代克不是剛死了嘛,咳,這老家伙!”
“是啊。”對面一陣欷歔。
“不說這個了。”他轉移話題,“你說可笑不,我老婆看了幾頁,就判定這是一套黃書。”
“哈。沒錯,當初我印象也是。”
“黃?那才真實。哪個人不黃?白天不黃,晚上也不黃啊?我算看出來了,兔子這一生,實在!他的一生,硬是向女人下身里使勁鉆的旅程,性這個玩意兒,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意義。”
“你們男人哪,就看重這個。”她輕笑。
“你們——女人難道不看重?”這是他第二次這樣反問。
“……也重要,但我們更看重其他的東西,比如——”
“比如虛無縹緲的那些東西。”他帶著一絲譏諷。
“不,是細節。我覺得吧,女人可能要求的只是一些小細節而已。”
“女人都是靠想象而活的吧?”他有點莫名的惱怒,女人為何非要把男人按照自己的想象來捏造,就像攝影師擺拍那樣。
“也沒錯。”她承認,“那你喜歡什么樣的女人——在形象方面。”
他很警惕:“我對相貌沒有特別的要求,如果非要說,就是不能太瘦。”
“難怪你一口咬定我豐滿呢。”她咯咯笑,“不過,你倒沒猜錯。”
“真的嗎?”他把煙頭甩進煙灰缸,有點激動。有時,想象就是最大的興奮劑,“你這話可構成了誘惑罪喲。”
“哈,就當我在引誘!你可勁想象吧。”她的聲音透出一些自信,“反正我不是最差的——至少在我這個年齡段的。”
“能抱著就好了。”他帶著一絲遐想。
“你看你,你就不能不往下半身想么?”
“還沒到下半身哪!”他提高嗓音,“再說,你能控制我不見你,還能控制我不想你啊!”
話筒里傳來撲哧的雜音,顯然,對這個回答她是相當滿意的。她悠悠地說:“我也想見你啊。”
“是,是!”他哀嘆著說,“一見面你就失貞了,是吧?我就是狼,你是羊。”
“你真能說,你長了一張能言善辯的嘴巴。”她輕輕嘆氣,“你跟你夫人也有這么多話嗎?”
“跟她?”他有點泄氣,“還正常。”
“正常——這是什么意思?”
“基本還行唄。除了在兒子的問題上——我們如果吵架,一定是因為他。”
她笑說,“跟我一樣。哎呀,你也真能扯,我的茶都喝涼了,你還沒給我念詩呢!”
“不是念。”他更正,“是朗誦。”
“是是是,我沒文化。”
“等著啊,我還得調整一下情緒。要不,”他帶著一絲祈求,“你先唱首歌——我又想聽你唱歌了,你一唱,我就安靜了,心里特別特別的安靜。”
“好吧,”她對著話筒輕輕哼唱起來,“月亮出來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兒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他執著話筒,萎靡地陷落在躺椅里,好久才從歌聲里振作出來。感嘆道,真好。要是晚上就完美了。
“你就快給我朗誦吧!”
“我普通話不標準,朗誦起來——很可笑的。”他突然有點緊張,像是回到二十歲,給單戀的女同學寫信。
“不會的,”她大方地鼓勵他,“我就喜歡你那種口音,四川怪味胡豆。”
“是重慶,沒知識。”他再次更正。接著戴上老花鏡,拿起稿紙,對著話筒念道,“致命情詩——給毛妹。”
“還寫了我的名字呀?”她很興奮。
“當然。”他念道——
歲月里低頭,斜坡上種豆
我已經老了,你還年輕
你的身體是一枚豆莢
今夜,誰睡入你的莖葉之家?
毛妹也,我的凹!
你的花蕊里,裝著一個馬達
你的蜜蜂在黃昏飛來飛去
你的村莊已經潮潤
你碩大的瓜結在我觸不到的夜晚
我已經老了,你依然年輕
你就是我遙遠的痛啊
毛妹也,我愛你的凹!
怎么樣?他問道。
一陣沉默后,她說:“那個‘凹’對你來說就這么重要?”
“那個也許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凹’是達成完美的前提。”他說得像繞口令,但他相信她是能理解的。
“說真的,”她頓了頓,“昨夜我夢見你了。你比我想象的年輕,也很有——”她費力搜索到一個詞——“活力,我是說真的,我夢見我們躺在一起——”
“睡在一起?”
“是,是睡在一起,我們做愛了。我很舒服,好久好久都沒有那么強烈的感受了。”
他心里一陣驚悸。
“老光……”突然,她叫了一聲。
“哎。”他熱切地回應。
“愛我嗎?”
“……愛的。”
“那你說。”她鼓勵他,“你說出來。”
“……我愛你。”他飛快地說。
“不行,你要清晰、大聲說出來,告訴我!”她說。
他有那么一陣膽怯:“我……愛你。”
“不對,大點聲!”她幾乎吼起來,“我聽不到,你大聲說,說給我聽!”
他下意識地、帶著點抖索地環顧四周——房間里除了他,家具、桌椅、窗戶、茶幾、跑步機還有電腦……所有的一切,都是沒有內容的東西。他對著話筒,用自己最大的氣力——就像嬰兒吃奶的那種力氣吼了出來——“我——愛——你——!”
房間頓時涌起一股巨大的回響,他被這飄來蕩去的聲音嚇了一跳,突然看見衣柜鏡子上的自己——鼻子和嘴巴緊緊貼在滿是黑斑的面龐,瘦削的身軀因緊張而縮成一團。突然,某種比蒼老還可怕的感受將他死死攫緊——仿佛站立在巨大的曠野,對著手里的話筒嘶聲竭力地吼道:“我愛你!我愛你!操他媽的,我愛你!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她大聲答應著。
他僵直地站立,握著她在話筒里的哭泣。
“老光。”她說。她帶著某種抑制不住的沖動,“你就要見到你的毛妹了——我現在就去你那里。”
“好呀。不許坐火車,要飛。”他說,“飛機有翅膀,你來回都沒有痕跡。”
“我說真的!”
“我也說真的。”
“那——我現在就出門。”她說,“毛妹就來了,你的毛妹來了,等著我。”
“哎,”他還想說,但已經掛上了。他猛然意識到,這不是玩笑。她真的要過來了。
這個下午,老光一直被某種難言的矛盾交替折磨,有種鼓脹的期待,但隱隱又夾雜著某種恐懼。
張秋萍今天回來得稍遲,比往常晚了一刻鐘。進門時她一邊脫鞋一邊說,看到學校門口有小販兜售野生鯽魚,她也搶了兩斤。按平常老光會重復提示她,這不是野生魚,現在哪里還有野生魚。但這次他沒有任何回擊,不聲不響地接過那袋魚,甩進廚房的水池。
她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刻打來的。她從未在這樣的時間段打過電話給他。他緊張地走到陽臺上,摁下接聽鍵,隨后,她略微不安的聲音飄出來。
“……我不去了,老光。”她沙啞地說,“我沒走成。”
“哦,好,好。”事實上,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但同時,緊張一個下午的僵硬的身體也隨之放松了。
她在電話里急切地解釋了大約三分鐘,直到最后夢醒般地叫道,“哎呦,鍋燒煳了。”電話掐斷了。
老光有點恍惚。
他看著遠處的黃昏,像是一幅水墨,圖像是緩慢移動的,一不小心,又會變成另一種形狀。就在這團氤氳的昏黃的第一層輕薄的夜幕中,一對灰白的鴿子掠過。他幾乎是嫉妒地注視它們的翅膀,直到它們徹底消失在一棟黑糊糊的建筑背后。鴿子有那么漂亮的一對翅膀,但它們依然要聽著哨子,它們要趕在暮色里回家。他有些釋然。
“吃飯了。”張秋萍在叫喚。
“噢,好,好。”
他離開陽臺,忘了手機。整個晚上,它被遺棄在欄桿上,發出冷冷的銀白色的微光。清晨,它會帶著尖叫跟老光一同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