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子

小伙伴們都回家了，劉君亮也得回家了。

劉君亮的家在村子的最東邊，那幢最漂亮、最高大的小洋樓，無論他走在村子的哪一個角落，只要一抬頭，都立刻能看到它，找到它。劉君亮已經獨自陪伴漂亮的房子好幾個月了，為了不讓自己寂寞，為了不讓房子寂寞，他一批批地邀請同村的小伙伴到房子里來玩。為了吸引大家來房子里陪他玩耍，他取出父母留給他的錢，一次次從村子的小賣部買來好吃的東西與大家分享，還放喜羊羊與灰太狼的碟子給大家看。但有一天小伙伴們都不來了，他們說光在他家玩沒意思，他們要到別的地方去玩，要去玩新鮮的東西。劉君亮和他們去了，他們在村子的小河邊，在河邊的草坪上，在草坪邊的樹林里，玩得忘乎所以。然而天終究是要黑的，天黑后小伙伴們都被爺爺奶奶喊回家，沒有人喊劉君亮，但他還是得回家，得回到漂亮的大房子里，回到寂寞的黑夜中。

作為村子的一個留守兒童，劉君亮不得不在白天的快樂和夜晚的寂寞中分別打發著自己的童年時光。只有那些與他一樣，父母都不在身邊的孩子，才可能體會到這種日子的滋味。劉君亮的父母走的時候他十三歲，十三歲的劉君亮是很不想讓父母離開的，但父母說他們還得去找錢，還得去找錢來把修房子欠下的賬還清。父母走了，帶走了不滿八歲的妹妹，留下了劉君亮，留下了一幢大大的漂亮房子，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空空蕩蕩的家。

劉君亮一直害怕黑夜會將他席卷而去，走上臺階走向黑洞洞的家門，他就產生了這種錯覺。離開伙伴們后，他家漂亮的房子就以一種無情的準確性，將他吸進一個孤單而又寂寞的天地，最后把他引進一個到處都存在黑暗和孤單的世界，讓他困惑地，甚至有點害怕地生出恐怖和絕望的心情。

無情地拋下劉君亮的，除了父母，應該還有這幢大大的房子包裹而成的家。房子是三層，每一層都有三個大房間，還有衛生間、廚房、儲藏室、樓梯間等很多小房間，除了一樓，二樓和三樓的房間劉君亮很少光顧，有些房間的門在父母離開后劉君亮就沒有打開過。盡管父母走的時候交代過劉君亮，要他經常去給這些房間開開門，開開窗，讓房間通風，但劉君亮卻一直不敢去推開那些房間的門，更別說到那些房間去開窗戶了。對于劉君亮來說，那些房間就像多余的擺設，從沒有讓他產生過要去看一眼和走進去的欲望。父母離開后劉君亮活動的范圍就是一樓的客廳、廚房、衛生間、臥室。相對于整幢房子來說，盡管這只是一片小小的天地，劉君亮都還覺得太大太寬，大過了他的想象，寬過了他的視野。特別是黑夜里關上燈后，劉君亮發現這些房間就像一個個無底洞，隨時隨地都會將他吞噬。

劉君亮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手拿著電視遙控器不斷地切換頻道。自從父母離開后，劉君亮只睡過一次床，以后的日子里他都睡到了客廳的沙發上，沙發剛好能容納下劉君亮瘦小的身體。沙發之所以能讓劉君亮長期地睡下去，因為隨同沙發一起長期伴隨著他的，還有電視的圖像和聲音。在這個比他的臥室還大的客廳里，即使把燈關上，一種熱鬧的場面和一種假想的歡樂，照樣可以萌生出來。因為一直害怕黑夜的孤獨，他就經常把電視開到大半夜，甚至開到天亮。

劉君亮也曾想到要離開這幢大房子離開這個家。這也并非難事，因為他曾經有過出走的經歷。但是當他和幾個也是父母在外打工的伙伴遠離村子，走進他們夢想的縣城時，他們才發現離了村子后天地就變得很大了，大得他們都分不清東南西北，大得他們一下子就感到緊張和害怕。結果他們在縣城花光了身上的錢后，又垂頭喪氣地走回了村子。因此，劉君亮雖然若干次產生遠離村子遠離家的沖動，但都不敢貿然付諸行動。

電視開著，劉君亮就不再感到害怕。開著電視睡覺，是父母離家后劉君亮養成的一種習慣，就算電視的聲音響得很大，他也照樣睡得著。如果開著的這個臺播放結束了，沒有了聲音，他馬上就會從睡夢中醒來，手拿遙控器，切換到還在播放節目的頻道。這個時候的節目內容對他已經不是很重要，他只是需要一個畫面，一個聲音，一個讓他感到不再害怕，不再孤單，不至于陷入過去空虛的現實。

雖然，有時候在深夜，劉君亮也會做噩夢，獨自一人行走在一個陌生的天地里，周圍沒有他熟識的人，他的父母和妹妹走在他的前方，無論他怎么呼喚他們都不答應他，而當他向他們追趕的時候，卻被人拉住了褲腳，讓他跑不起來甚至動彈不得。這個時候，劉君亮就會從夢中驚醒過來，心驚膽戰地向著黑暗的房間凝視，直到看見電視還在開著，電視的聲音還在響著，出了一身冷汗后他才感覺到一種不可言狀的、虛脫般的解脫。

今夜不同，今夜把劉君亮從夢中驚醒的，不是噩夢，而是一陣吵鬧的聲音，一陣不同于電視的吵鬧聲。劉君亮醒來的時候，電視上還在播放著節目，盡管聲音也很大，但卻掩不住屋子外邊那種特別的吵鬧聲。除了電視閃爍的光線，劉君亮還看見了一股強于電視閃爍的亮光，這股亮光從窗子的玻璃上晃進屋，刺著劉君亮的眼睛。

劉君亮站在窗子邊，距他家不遠的地方聚集著一群人。那是馬小五家的自留地，是馬小五用來堆放稻草的地方。收了莊稼后馬小五的父母就把從田里拖來的稻草放到自留地里，為了不讓那些稻草腐爛，他們在地里栽上很多高高的樹樁，然后圍著樹樁把那些稻草碼成垛。一垛一垛的稻草就像一排一排的哨兵，在馬小五家的自留地里縱橫交錯地排列著。

馬小五家的那些稻草垛，不知被誰給點著了一個。那些趕來救火的人，大多是一直在家守著的老年人，也有跑來幫忙的孩子，不過更多的孩子是來看熱鬧的。人們大聲地呼喊著，快速地奔跑著，將一盆一盆的水潑向著火的地方。不一會兒，火光就漸漸地暗淡下去，然后就慢慢地熄滅了。火滅了人們還不肯散去，他們密密匝匝地站在馬小五家的自留地里，談論著火的原因，偶爾還會用鄉村里經常聽到的最粗俗的語言咒罵那不知藏在何處的縱火者。

趴在窗子邊的劉君亮感受到了在漫長的黑夜里從未感受到的充實。想到村子里的人全部從家里走出來，全部聚集到他的面前，大聲說話，大聲咒罵，把一個寂寞難捱的夜晚熱吵成一個混亂的舞臺，讓黑黑的夜晚不再寂寞，不再孤單，劉君亮就特別興奮。憑著窗子外傳來的聲音，劉君亮仿佛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那些平時不怎么清晰的面孔現在卻讓他感到很親切。那些面孔仿佛就是專門來陪伴他的，他們張開嘴大聲說話就是為了幫他排遣心中的孤單和寂寞。劉君亮還想再繼續看下去，聽下去，他甚至也想拉開門，走到他們中間去感受他們的熱鬧，但漸漸地，一股睡意向他襲來，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今晚，他不是睡在沙發上，而是趴在窗臺上。

劉君亮不再做噩夢，但他還是夢見了自己的父母。父母帶著已經長大的妹妹回家來了，父母帶著他和妹妹去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那個地方像電視中的兒童樂園，樂園里有很多人，都是家長帶著孩子在玩耍，父母牽著劉君亮和妹妹的手，帶著他們滑滑梯，坐海盜船，坐碰碰車……劉君亮興奮地喊著、叫著、笑著，父母和妹妹也是興奮地喊著、叫著、大笑著。忽然，父親用一個像反光鏡一樣的東西晃了劉君亮一下，劉君亮本能地往旁邊一躲……

劉君亮是從窗臺上滾到地上摔醒的，醒來的劉君亮愣怔了一會兒，才感覺到有半邊屁股傳來隱隱的疼痛。劉君亮用手揉了揉，感覺沒什么大礙，才從地上站了起來，這時他才注意到陽光已經從窗玻璃上射進來，曬到了桌上的電視機上，電視機一直在開著。

劉君亮走出家門，來到馬小五家，看到馬小五和他父親已經在自留地里干活了。昨夜的火燒了馬小五家的一個草垛，但沒有完全燒盡，黑糊糊的草垛仍舊矗立著，看上去丑陋不堪。馬小五的父親用釘耙在燒過的草垛上奮力地抓耙著，耙出一些沒有被燒焦的稻草，馬小五就去把這些草抱起來堆放在一邊。

劉君亮幫馬小五挑揀那些沒有燒盡的草，馬小五悄悄告訴劉君亮，草垛不是別人放火燒的，是他哥不小心點著的。馬小五說昨晚他和哥哥馬明俊在稻草垛邊抓到一只老鼠，他們就從父親的摩托車里抽來汽油澆到老鼠身上，用打火機把老鼠點著，著火的老鼠就躥到稻草垛里去了。早上馬小五的父親在草垛邊看到燒焦的死老鼠，問出了著火的真相，然后把他哥哥馬明俊狠揍了一頓。劉君亮沒有看到那只被火燒焦的老鼠，馬小五說被他家狗叼去了，燒焦了的老鼠有一股烤肉的香味，狗肯定叼去吃了。

也許是昨天晚上參與救火鬧騰晚了的緣故，一大早沒有人來找劉君亮出去玩。劉君亮協助馬小五把那些沒有燒焦的稻草挑揀出來，碼成一捆一捆的，然后由馬小五的父親用繩子捆好后，背到他們家的圈樓上。因為滅火時浸透了水，這些稻草很不好挑揀，而且很多稻草上都沾著濕漉漉的沉重草灰，拿在手里很臟，還有一股難聞的味道。但劉君亮不在乎，在這個沒有人來叫他出去玩的早上，陪著馬小五干活，劉君亮感覺很快樂。

快樂是短暫的，尤其是冬天，白天的快樂就更加短暫。而寂寞卻是漫長的，尤其是停電的夜晚。

村子里已經停電兩天了，停電的夜晚，劉君亮坐在客廳里，把火爐里的火燒得很旺，然后就整夜坐在火爐邊。父親從打工的地方帶回家來的那個應急燈經過昨夜的消耗后，今夜剛亮不一會兒就慢慢地暗淡下去，然后就再也發不出亮光了。在這樣黝黑的夜里，劉君亮不敢睡覺，哪怕感覺很困，他也不敢讓自己睡過去。他怕自己一閉上眼睛，就會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再也醒不過來。

在這樣一個孤獨、寂寞而又難捱的暗夜里，劉君亮再次想到了那片火光，那片因一只被點燃的老鼠而引發的火光，想到了火光中的那些人，他們的忙亂，他們的喊叫，都讓劉君亮感覺很親切。那些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再次慢慢地從劉君亮的眼前浮現出來，這些面孔的出現，無意間就排遣了劉君亮在暗夜里生出的寂寞。劉君亮很希望再次看到他們，希望再次聽到他們的聲音。特別是在這個黑黑的沒有電燈照明的夜晚，劉君亮希望再有一把火燒起來，然后讓那些熟悉的面孔再次出現，讓那種雜亂的聲音再次為他排遣孤獨和寂寞。

劉君亮拿著打火機走出了家門，走到了院子旁邊自己家堆放草垛的地方。

黑黑的暗夜里，草垛燃起的火光映紅了小村的天空，人們呼喊著，奔忙著，將一盆盆水潑向燃燒的草垛，好不容易才將火熄滅。就在參與滅火的人們用小村最粗俗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縱火者的時候，劉君亮已經趴在屋里的窗臺上睡著了。睡夢中，劉君亮已經不再感受到寂寞，不再感受到孤單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