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事了,日子久了,就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
我說的是明姑和陳健步先生相親的那檔事——
那時候明姑貼著門內側的墻站著,雙手交叉著拘謹地靠在膝前。她低頭不語,一條結結實實的八股大辮子從右肩一直垂到胸前。她的眼,死死地盯著腳下的紅磚頭,怯生生地不敢斜著瞟一眼。“姑娘家嘛,初次見面難免羞澀些。”站在門外的陳先生這么想,如他所愿。
嚴格地講,陳先生是半個身子在門外——他的手扶著門框,一只腳跨在門檻上——那是早就設計好了的姿勢。一來顯得有派頭,二來借這門表達一種“欲近卻遠”的心情……
相親出奇的順利,三月過半,嗩吶吹響,不在話下了。
成親后的第二天,陳先生才察覺了異樣:新娘子繞著偌大的八仙桌摸了一圈才摸到抹布。“報應!”陳先生在心里叫了一聲苦,“陳健步啊,誰叫你拿門框去‘誆’人家呢?這下倒好,八抬大轎抬了個瞎子回來……”
“健步,”是她些許飄悠的聲音,“吃飯了。”
叫苦也不過是叫一聲罷了!生米煮成熟飯,還能咋辦?端起飯碗拿起筷子,吃唄!
湊合著湊合著,一個個日子就推搡著往前走,誰家不是這樣的呢?
往后的日子,沒聽老人們講過——大約是乏善可陳的吧。等到我稍微懂事的時候,陳先生已經退休了。一把搖椅,藤制的,擺在門外能曬著陽光的地兒,他老人家就愛仰面半躺在那兒,蹬直了兩條腿,一份過了期的報紙斜斜地搭在肚皮上,打個盹,從午后陽光還些微刺眼的時分一直到天邊為夕陽烘成桃色的薄云。
至于明姑,每時每刻都躲在又暗又潮的屋里(通常是廚房)拿抹布抹那些纖塵不染的桌子、椅子、窗子……她看不見,老覺得自己抹得還不干凈。打從出嫁始,她就成了這門內的囚——不,不該說“囚”的,畢竟她心甘情愿。
她要是邁出這門呢,也是為了伺候院子里的花兒——那些她見不著的花兒。每一次看到明姑搬弄那些花土,總有令人心疼的感動——那么專注,那么小心翼翼,仿佛她一輩子的愛都灌注在那盆盆缽缽里面。
養得特別好的是那些杜鵑,鮮亮的蝦子紅,沒有一點這屋里的壅塞氣息,就那般灼灼地燃著,轟轟烈烈,摧枯拉朽,簡直要燒到墻外去!
老頭子打著盹兒吸進去的都是花香……
她以為自己是幸福的,因為有一個不嫌棄她的丈夫。
去年的六月,雨水勤快得像要把這小鎮溺沒了一般,那把藤椅不得不挪到潮潮的屋里去。
七月,明姑在廚房里生了一個藥爐子。門內的藥氣滿得要沖到屋外去,門外的花香多得要溢進屋里來,藥氣和花香在門口相遇。
八月,藥爐子滅了。寒風,燈側,明姑伏在那把藤椅上,抖得像風里的一片落葉,枯井一樣的眼里,淌著淚。
在火葬場送走老伴之后,明姑就有些恍惚。要踏進家門的時候,一腳踩空,整個臉磕到門檻上,被人扶起來的時候,眼角一攤血。
被送到醫院的路上,明姑一直喃喃:“這鬼雨……”眾人卻議論著老人到底禁不起摔,恐怕這老婆子是要隨著老頭子去嘍。
診斷結果出來了。醫生問了一句:
“老太太白內障多年了,怎么不做手術?”
是的,明姑也著實嚇了一跳,自己都快八十歲的人了,突然間,不是瞎子了。
“等我把這周遭看個夠,死也值了。”明姑這樣說。
她第一個想要好好端詳的,自然是自己丈夫的照片。
半身相,半身相,老頭子拍的盡是半身相……末了,有一張,他舒舒服服地坐在藤椅上,蹬直了腿……一長一短。
她什么都明白了。
半晌,她把相片攬進了懷里。
明姑和陳先生當年相親的事,早已成了這小鎮里的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都說是一個騙局撞上另一個騙局。可是,她最終也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是被欺騙的。
雨,做了重重的門簾,冷冷地看盡這門內門外的哀樂人間。
隔著雨簾,院子里的杜鵑花兀自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