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老天是很公道的,除了在山川平原廣布五谷莊稼外,還給海邊的人提供了魚鱉蟹蝦,給深山的人提供了野味和木耳,給平原的人以種菜之便,好讓所有人的生活都過得有滋有味有營養。像我們這些居住在荒山禿嶺上的山民,老天也沒忘記,它賜給我們一種非常別致的山珍——地軟軟。
從前一直以為地軟軟不是什么名貴菜,是由于我們這兒窮,人們沒有什么好吃的,才把那東西弄回來充菜吃;人們肚子餓,沒飯吃,才把那東西弄回來填肚皮。后來進了城,發現城里大賓館小飯館的食譜和菜譜上竟然都有地軟軟的名目:地軟軟包子、地軟軟拌咸菜、雪菜地軟、韭菜炒地軟、地軟炒雞蛋、地軟豆腐、涼拌地軟軟、地軟燒肉、地軟湯……嘿,一長串呢!這才知道,我們那山里真真確確有寶物呢!
回家打開電腦,在百度上輸入“地軟”,按下回車鍵,啊,這“尤物”早在互聯網上安了家!原來,它的學名叫地達菜,又叫地耳、地膜、地衣,有些地方還叫它地碗兒。這些名字中,我最欣賞的是地耳和地碗兒,既形象又貼切。尤其是那個地耳,大地的耳朵,多好!地軟軟不僅是十分美味的菜肴,還富含鈉、鈣、錳、磷、鎂、硒、鉀、鐵等人體所需的微量元素,還有維生素A、維生素E和胡蘿卜素等營養成分。它有很高的藥用價值,食之,可清熱明目,補虛益氣,滋肝養腎,治療目赤紅腫、夜盲、燙火傷、久痢、脫肛等病癥。這樣看來,我從前確實是大大小覷了這東西,我確實是有眼不識金鑲玉。
春天本來是個生機勃勃的季節,萬物復蘇,莊稼返青,一切都孕育著希望,象征著力量,生命又開始一個新的輪回。可是,那時候,鄉親們卻把春天稱作青黃不接的季節。這個季節,給農民帶來不少惆悵。春天來了,去年的糧食囤囤快要底朝天了,今年的麥苗剛剛返青,秋莊稼還沒有下種,口糧轉眼就成了問題。春天來了,腌在盆盆罐罐里的咸菜已經吃完了,泡在大缸小缸里的酸菜已經吃完了,羊角蔥剛剛頂開地皮,冒出一個兩個黃黃的小尖兒,冬眠的韭菜剛剛頂開地皮,露出一個兩個黃黃的小圈兒;蘿卜、黃瓜、茄子、辣椒還都沒有下種。鄉親們的菜碟子當下就空了。高粱面饃饃,玉米面攪團在他們的嘴里直打轉兒,轉過來轉過去,就是不愿通過喉嚨這道關口。
鄉親們想到了挖野菜。那時候,除了莊稼,遍地都是社會主義的草。春季里,最先活過來的是小蒜。待耕的秋地里,一夜之間就冒出密密的紅綠相間的纖細秧子來。大人們便讓我們一伙小孩提了籃子,扛了镢頭,去挖小蒜。挖回來,揪掉下面的胡須(根),切碎炒了,調飯吃,那味兒比大蔥大蒜還新鮮。
還有薺兒菜。那時候沒有除草劑,莊稼地里的雜草要農民們用鋤頭一鋤一鋤地鋤過去。最先鋤的當然是麥苗。這下好了,麥地里有薺兒菜。薺兒菜實際上也是一種野草,是專門生長在麥地里的野草,鄉親們叫它麥辣辣。在鋤麥子時,鄉親們在鋤把上系個布袋,將鋤頭下面的薺兒菜收進布袋,拿回去下飯吃。或者用少量的清油,炒成炒湯菜,調飯吃。你可別看這薺兒菜,在那時,卻是一道非常難得的好菜。那味兒新鮮得很,油香得很,別致得很。有了它,粗糲的飯食一下子變成了佳肴,進口快,過喉利索,吃著舒坦。
過幾天,陽坡上的苜蓿露頭了。那些剛剛復活的苜蓿們頂著嫩黃的、淺紅的、淡綠的芽兒藏頭露尾地在山坡上曬太陽,就被眼尖的鄉親們發現了,他們會命令我們一伙孩子們:苜蓿芽兒出來了,快去剜!于是,一大群一大群的童男童女便會穿著夾衫兒,提著小籃兒,拿著小刀兒,爬上山坡兒,蹲著身,弓著腰,張大雙眼,在瓷實的苜蓿地里像在牛背上找虱子一樣地搜尋那些嫩芽兒,找到了,一刀剜下來,放進籃子。老半天剜回半籃子,提回家,讓母親做了菜,下飯吃,那味兒也不錯,是絕對的春天的味道。春天的陽光,春天的風,春天的雨,春天的地氣,春天的泥土氣全會聚在這嫩嫩的草芽里,會讓人吃出一片春天般鮮亮的好心情。十天半月過去,苜蓿地的地皮就全綠了。掐苜蓿芽兒再也用不著刀子了,我們只管揪,不一會兒就將籃子裝滿了。揪回的苜蓿,不再像開初那么珍貴,不再只把它當菜吃,還用來充饑。母親會把它拌上少量的面粉,做成一塊兒一塊兒的疙瘩,放在籠里蒸熟,然后調上鹽醋辣椒和小蒜,每人端一大碗,吃。
再過不多日,秋地耕過了,小蒜被壓在地底了;麥地鋤完了,薺菜鋤光了;苜蓿長高長老變成牛草了;農家的菜種子剛剛埋進地里。這才真正進入了沒有任何蔬菜的時節。大人們這才想起了地軟軟,讓我們下山撿地軟軟去。
其實,撿地軟軟只是我們的副業。我們的正式工作是拾羊糞豆兒。那時候,肥多糧多是農民顛撲不破的哲學,積肥是農民的頭等大事。除了要把家里的各種糞便收集好,還要把散失在野外的所有糞便撿回來。我們一群孩子就被生產隊安排拾羊糞豆兒。每天早晨,所有的母親都會給自己的孩子收拾一個藤條編制的籠筐,然后用布袋裝上一兩個黑面饅頭,打發他們下山。臨走時還要再三叮嚀:羊糞豆兒要把籠筐拾滿,還要撿地軟軟。吃完饅頭,就用這個布袋子裝地軟軟,要把袋子撿滿。撿不滿就不要回來吃飯!
帶上命令和任務,我們出山。其實,那一兩個饅頭,還沒等得到下山就已被我們消滅了。我們把空布袋拴在籠筐邊上,漫山遍野地跑,漫山遍野地尋,漫山遍野地撿。碰到羊糞就拾進籠筐,找到地軟軟就裝進布袋。正業副業同時干,到天擦黑,肚子也餓了,籠筐也滿了,布袋鼓脹了,便上山回家,報功領賞——把羊糞豆兒交到生產隊,換來能換回口糧的工分;把地軟軟帶回家,換取母親那一兩句的表揚和一兩碗飯食。
地軟軟并不比羊糞豆兒難撿。羊糞豆兒,我們不知道它星布在哪道山梁,散落在哪條渠畔,隱藏在哪叢草下;地軟軟,我們卻知道。陰涼的山崖下,潮濕的水渠旁,背陰的河溝里,到處都是。而且顯眼,一片一片,一團一團,一堆一堆,黑黑的,像黑木耳,遠遠地就看得見。尤其是一場小雨后,它們一個個膨大起來,脹脹的,軟軟的,像耳朵,像小碗,像蘑菇,口兒向上張著,像一個個小喇叭,召喚著我們;像一個個小孩的嘴,努起來,嘴角帶著笑意,引誘著我們。
鄉親們有句諺語:天轉轉,地轉轉,綠雮變成地軟軟,羊糞豆兒當證監。綠雮,實際上就是潮濕地帶緊貼地皮生長的那些綠色苔蘚。凡是長有綠雮的地方,一定會有地軟軟。至于地軟軟是否由綠雮變來,至今無人考證。地軟軟往往和羊糞豆兒為伍,或許它是為了借助羊糞的肥力生長。多數地軟軟的近旁都會有一些羊糞豆兒,甚至有的地軟軟里面就包裹著一粒羊糞豆兒。怪不得大人們把拾羊糞豆兒和撿地軟軟兩項任務捆綁了交給我們。
地軟軟撿回來,母親便開始加工。把那干燥的地軟軟先攤在案板上,噴上少許的水,讓它潮濕發軟。然后用搟面杖輕輕地搟,搟。搟過之后,將它們抖一抖,那些附著在地軟軟上的塵土和草末便會自然剝離,再用清水清洗一兩遍,便干凈了,可以加工食品了。母親經常做給我們的,是地軟軟包子和地軟軟湯。那味兒忒鮮美。
采集地軟軟是要講究時節的。大人們說,響過雷后,地軟軟就不能吃了,吃起來有泥腥味,牙磣,吃過了肚子脹。所以,一年里,可以采集的時間只有冬春兩季。
昨天回農村老家,突然就想到了撿地軟軟。在弟弟家找個塑料袋兒裝在身上,趁他們家人不注意,悄悄兒溜出門,溜到山坡去。山坡上的草根才開始生命的萌動,露出星星點點的綠痕,整個山野仍然一片荒涼光禿,暖暖的陽光懶懶地斜靠在陽坡上曬太陽,亮亮的,燦燦的。微風把低矮的枯草掀動著,微微地搖擺著。憑著固有的經驗,我直奔那些陰涼、濕潤的坡洼和渠邊,我看到了久違了的地軟軟。它們正斜躺著身子享受春陽的撫慰,它們正翹著耳朵聆聽著山風的響動。不多時,我便把塑料袋兒撿滿了,鼓鼓囊囊的。提著回家的路上,見到了許多靠著山墻曬太陽的鄉親,他們見我提著地軟軟,便用驚異的口吻說,鄉下人早就不吃這東西了,你們城里人卻想起了吃它。我心中暗笑。看來,鄉親們至今還沒有認識到地軟軟的價值。
我將撿回的地軟軟帶回家,指導著讓老婆加工成包子和羹湯。一家人吃著軟軟的包子,喝著熱熱的羹湯,品味著山野獨有的味道,津津有味,滿口生香。興頭上,我便哼唱起小時候唱過的“地軟歌”:山上采回地軟軟,做成美味好餐飯。頓頓飯里有地軟,勝過天上活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