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的詩

代表作(四首)

葬禮上的三個唱段——屬于BOUB DAB*

（唱者：指路人、BOUB DAB、母、父、巫、群）

指路人

上段：追憶

黃昏中編織還沒停止，有人

就開始懷念和遺忘

而你不在其中。你的青衣脫下來

蓋住打鐵人的眼。他叫喊

抱著你，從清早持續到晚上

而手指呼吸，草尖發燙

太陽落向擊鼓人的家鄉

BOUB DAB

我在樹中間睡著了

但你不知道，閑置太久的刀鋒

在后半夜起身飲水，避開黑暗的血統

避開我，去找另一個人

討論砍伐和殺戮

世界安靜，帶著咸味

母

我黃花的臉，你的手相含糊

我唱歌，流淚，到晚間還不能休止

在梨樹下，握姐姐的手

我們合力調整風向，而你被風吹走

父

天亮，天黑，天天天花著臉

我們制造缺鹽的午后，指縫間的水

流落在山嶺之巔，洗刷野生的物種

和目光暗淡的子嗣

眾人都在勞作

我在你之后，一邊追趕，一邊生育

群

那么漫長的昨天，那么多

散不盡的哀樂，霧水圍繞我們的生活

謎一樣難以解釋

我們用清晨呼吸，用午時相愛

用夜晚把佳話流傳人間

而落日一去就那么遙遠

我們造城，我們把自己放在中央

我們一起哭泣，我們在還沒有到達的路上

中段：愴

指路人

所有人都已醒來，你還在安睡

失散的兒女，在空氣中

旋轉的小花傘，遮擋不住天空的下墜

若你醒來，你會流淚

若你流淚，你會看不清落日的痕跡

BOUB DAB

陌生的人，和松樹一起

在山巔巔上，呼風喚雨，右手的傷痕

向左手延伸。明亮的

松樹林，是流淚的松樹林

我舉起手，接住漫天霉變的種子

它們一直下，一直在我心里

巫

水中的寄生者，半夜爬起來

光著腦門，篤篤敲門

他沒有手，只有發燙的心靈

太陽落在西邊，他向東行

夢比夢還真實，他和我越來越近

還沒把刀尖上的日子過完

天就亮了

摸摸身后的燈盞，已經熄滅

群

寒冷的冬天，是我們

流露的表情，我們默不作聲

手心向下，寒冷的冬天生出火

生出白色和纏繞，像口邊遺漏的辭

越來越長，越來越緊

一層一層包裹暗淡的城

下段：日光曲

指路人

越來越紅的手心,暴露

歡愉者的秘密

我們的人放下酒碗

離開跳著說話的桌椅

短暫的停留轉眼改變了行程

母

身上的肉，手上的命

連綿的陰雨之后，我們看見天晴

隔著草簾子，沉睡的老虎

影子變成黃花地

父

手把手帶你過河的人

轉眼已不見蹤影

我們留在橋下打漁，身體被一年年清洗

至今還記得，春天的暗紅胎記

我們說夢是甜的

夢中的人抱著石頭來來回回

群

白羊群飛過頭頂

鑄鐵手回頭看不見母親

我們來得太遠，渾濁的地表失去記憶

一天天寬厚的面孔

一天天變得陌生

在一個人身邊，煙草味道

正在散去，我們赤著腳，和他一樣

一路上眺望光明和甜美

*BOUB DAB：苗語，音“布達”，對外祖父的稱謂。

奇婚記——獻給我的父親母親

1.那年

叔父出門時風吹得緊，他留給我的小鑰匙

在后院叮叮當當鬧個不停，像一些卑微的姓

夜晚過后被一次次喚醒。人們無法想象，他怎樣游過松江河

到酉陽去，尋找自己的下半生

他一直吹口哨，混入鹽幫之后才變得沉默起來

半路上，他暈船，全身被仔細修理，同行的是他的親兄弟

后來我開始學習養馬，等他

偶爾打開那扇朝南的門，他答應過的，有一天要和我到省城去

2.妄

到了七月，被愛情圍困的縣城交出白色小旗

我的父親站在墻頭上，看著大雨一陣一陣向北方潑過去

他赤著胳膊，我踮起腳也夠不著他的肩膀

我們一起想念那個在密林中藏身的

匪首的女兒。哦，能夠說出來的難道就只有這些？

那在慌亂中瞬間消失的茫茫歲月

在午后的短暫休息時間里，穿梁而下

只是不見我的叔父，和他傳奇般的身手打不開的謎

3.狼外婆

搬運完這些老式家具之后，整座山就空了

狼外婆握著我的手一聲一聲地哭，待到天黑，她告訴這個孩子

她沒有被敵人搜走的藏寶圖。我的母親一直守在那里

像平常一樣，種地，刺繡，準備來年的蠟染原料

但這些是真的嗎？父親像被洗得發白的面具

他不解釋，他的體內埋藏著深邃的家族史

以及他被廣為稱頌的美德。直到后來有很多人死了

我們像青草一樣，一天一天地長起來

4.紅

小哥哥轉身之間大不一樣，下午的紅棉襖分外耀眼

像母親的血，在火中洗浴，在地里開花

后來我通讀這個故事的完全版本，意外地洞察了一個人的生死：那細微的、漫長的紅

還和很多年前一樣。只是懷中的美好愿望

被層層分解，母親得到最小的一部分

“這已經夠了。”她照樣在早晨與黃昏之間出沒

握著我，像握著一段木頭——在雨天開始發芽

5.跳舞的酒盞

“不喝酒的人是軟弱的。”這支長長的隊伍從門前經過

驚醒了潛心修行的木耳，它和小哥哥一起探出頭來

那些在空中跳舞的酒盞，最后雨點一樣落在每個人的臉上

我的小哥哥，我的叔父，我的失血的木耳

哦，他們相互靠近，而遠離我，用一堵陳舊的墻

處處攔截，但星期六是干燥的，這個缺水的省份轉

眼就被灌醉

回頭時天就暗了，更多美好的夜晚被一再復制

在我記得的幾個人之中，小哥哥像個光團一直在亮

6.另一些人

對于逐漸縮小的天空，他們都說自己是無辜的

那些行云布雨的舊事已經無法一一追述

哦，這么多精明的人轉眼間在地圖上消失

剩下我的父親，和我，我們抱在一起抵擋體內的風寒

而母親并不知道這些，她在遙遠的蕩繞果*修補褪色的紅裝

安靜、瑣碎的生活像一把刀，表面的光亮在尋找

降落的塵埃

可是那些人從此就沒有再回來，在他們中間

流傳著一頂傾斜的帽子，依然保持當初的模樣

7.消息

我依然迷戀陽光、雨水和植物一夜間突然地變形

抱著白頭偕老的念頭，看身邊的人醒過來又睡過去

有一天偶然打開門，母親在外面已經站了很久懷中的種子，和我一樣面目全非

“哦，等等。”她華麗的轉身停留在某個空洞的時刻

我的手，我的青苔蓋不住自己發熱的額頭

另一個消息是關于叔父的：漫長的90年代

他經歷了內心的死，由我的父親帶著，在眾人的夢

中周游世界

*蕩繞果：苗語，地名，我的出生地。

還鄉記——屬于屈原

1.迷醉

當你翻開手掌發現我的行蹤，這紙房子就碎了

必須向你坦白的是，我還有更多的秘密，隱藏在

一個人的身體里，盡管金銀花酒在掩蓋，在夜里袒護自己

試著將卑微的出身忽略掉，你會發現更大的驚喜

不過小指間散發的腐敗氣息貫穿了整個春天

他們習慣于這甜蜜的毒藥，像我的迷醉無人能及

2.懷中香草

讓我們一起出走，天黑之前到另一個地方去

年輕的叔父抱著像我年幼時那樣愛哭的祖國，如今它已經衰老

遺棄眾多車馬和人群。“不，其實不是這樣的

潔凈的楓木永遠不會分開。”

那么，又有什么會在暗中維持香草微弱的呼吸？它在沉睡

和我的夢整齊地排列在一起

3.亂

趕車人不久就收起嫉妒的小尾巴，精心漂洗過的花格袍子下面

捂著羞恥、屈辱和自卑，他不知道這風聲有多緊

還要吹多久才能讓發燒的額頭冷下來。“是的，先生

下一站我們將遇到那場大戲的主要表演者，他年方二十七歲

胸中窩藏著整個南方，和固執的陰雨天氣。”

孤獨的敵人在鬧市中隱身，他在等，他在收購金屬和愛情

偶爾也會取出埋沒的道具，在雨水中反復擦洗

而我們的馬車像呼喊一樣經過，身后的跟隨者越來越難以冷靜

4.離

才能回到家鄉？途中的車船被不詳的傳聞帶走：一個人死去

另一個人流下眼淚，更多的人圍著春天打著啞謎

眼看著紅色的夜晚被不斷挖空

“哦，被我寵愛的物，請抽走這肉中多余的部分。”

接下來是可怕的等待

在這座傾斜的山下，他不回答，他看著石榴樹瘋狂地開花

5.遇見

直到這著魔的鏡子再也沒有力氣折騰，我才從密林中

悄悄露面，同行的隊伍在睡夢中前進

不可避免地，遇到火光，遇到逃生的老虎

遇到白骨精一樣誘人的山間迷霧

多少天就這樣過去，疲憊的老虎最后成為知音

我們在半路上一起喝酒

一起醉。隨手剝開棕樹葉，那被層層包裹的柔軟心臟還在起舞——

遺憾的是，黃昏來得太快，我們的城轉眼間就沒有了影子

6.大河漲水

必須容忍的是，那花臉一直不停地唱下去

大河漲水之后小河滿上來，打魚人揮手間掠走他人的富貴

此時我的替身在對岸忍辱生活，他看天

他看不見自己

7.片尾

最后歸來的人坐在地板上，悉心修改他的昨日

“這被夢見的風中飄蕩的大椰子。”他的眼腺正在失去水分

忍不住深深懊悔：不該用去澆灌小鎮上那平凡人的一生

離開那里以后事情發生了變化：他愛上飛來飛去的

不明物體，以及還沒來得及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畫皮

“你看，這柔軟的刀刃被一口一口吃掉。”溫暖而

飽滿的月亮

滑過水面，之后在懷中被陌生人一起分享

讓人納悶的是，四月里出發的人，到底要繞多大一圈

變形記

1.恍惚昨日

試著把冰層敲開，把一個人的前生再往前推移

太多的淚水讓冬天變暖，這一切，遠道而來的黛帕達

并不知曉。實際上三月里還是冷的，興奮的小棉襖

擠成一團的小棉襖在入夜之后突然張開

還有更多的障礙需要翻越，這水的骨頭

柔軟，堅硬，無孔不入

唉，可惜一陣風吹天就亮了，遲疑的露水打濕發青的前額

隨后才有人打開空闊的谷倉，竟不知我在其中潛伏多年

2.小妖怪的短歌

到頭來還是顧不上與人交好，日復一日

守夜的小妖怪在熄滅的火堆旁邊，數著驚慌的指頭

一聲不吭地成長，向往游歷，患病，懷鄉

倔犟的尾巴在不同的地方讓人羨慕地發芽

“哦，不，這不是我想象中的結局。”

更多的佳話在途中流失，不愿意讓人看到的

埋在心中的蘋果樹，一季接一季地開著黃花

3.被忽略的夢想

想不到，寄宿在身體里的小蟲不停地哼哼

不停地咬，呵呵，這時候才發現

要一間寬大的屋子，才能鎮住夜里咣咣作響的發光器物

已經晚了。逐漸熟識的街道、行人

低沉著臉開始算計對手的幸福。坐在屋頂上發呆的月亮

每天忍受著天空的傲慢，以及偏見

4.在雨中睡去的

正如他醒來時發現的，夢中見到的如此真實

后來不再開口說話的游說者，想來真的累了

碩大的雨點在胸前一塊一塊地碎掉，只有被懷疑的紅頂戴

企圖接近夜里出發的不明飛行物

而時光呢，內心險惡的潛行者呢

在雨中慢慢稀釋掉的堅忍和猶豫，充斥每一個漫長的瞬間

5.馬車夫的憂郁

這個夏天他喝掉自釀的苦艾酒，背著主人

與陌生人頻頻接觸，握著對方的手有如不再熟悉的馬鞭

他沒有特殊交代，他就一直在等

多少年了。一個老人反復地做一件事：

把穿越沼澤、水霧、林間空地的快慰，有意無意地透露出去

我知道他已經不認得這張面孔：它看似新鮮、光亮

卻缺少水分。我知道他曾在夜間偷偷練習跳水

也許有一天，終會不依不饒地獨自離去

6.只能夢見蝴蝶

一瞬間紛紛趕來的冰冷物體，它們掀開好看的外衣

時間從此分裂為兩半。唉，生活無處不在告別

慢性的毒藥，快速的旋轉舞，讓人無暇談論美妙的

自由落體

旁觀者的出現和消隱同樣富有寓意：“對奇跡的漫

長期待而荒廢了早年的招魂術……”

太多的假象更容易讓人保持清醒。此間的白頭少年

習慣從短暫的的午休中眺望歡愉：蝴蝶，蝴蝶

它們躲避追捕，往往落在頭頂上，覆蓋了另一個世

界細微的呼喊

新 作（五首）

夢寐星河

一

今夜我是潮濕的。在南方

注定要為一個人寫下柔軟的文字，為另一個人

打掃光陰。五月的暗比四月要薄一些

你可以看到我體內的石榴，緩慢地炸開

你可以看到，我中的毒有多深

其實今夜我是失眠的機器，在星空飛轉

用肉身包容鋼鐵的冰冷，也包容著你

用呼吸挽留瘋狂的黑夜，也挽留你

用淚水淹沒這座城市，而你淹沒了我

如此致命

二

那是一場雨水恩澤大地，萬物在歌頌我

垂老的王。那是我黑發纏繞的舊夢

一絲一絲，被時間切斷，落地有聲

而你呢？在世界的另一角落

在海岸線上把玩云朵，直到它們

心灰意冷；在冰山之巔尋找失蹤的足跡

直到自己被謊言覆蓋

你還在云端之上，在我觸摸不到的機艙里朗誦離別

你會哭么？

三

今夜所有抽象的事物都血肉飽滿

流亡的黑字回到白紙里，你回到我懷中——

你是愛埋下的倔犟種子，向著他鄉生長

我甚至還用鄉下口音和你打啞謎

用手勢揣摩每一個字的發音

我所不知道的是，熱帶雨林遮蔽了真相

你就是那個一手播撒福音，一手翻云覆雨的人

四

請原諒一盞燈，當它熄滅

請原諒蘋果的甜和海的藍。原諒一個人

假如他的回憶已碎如三月柳絮飛，在一場煙雨的掩護下

遠離我們。要原諒一個人的真

原諒一個人對黃昏多余的解釋，原諒他滿懷的喜悅

和來之不易的安慰

五

遙遠是今夜最近的距離。在星河兩岸

哭泣的是人類最親的兄弟，我是其中最小的一個

我擁有的球體寫滿傷痕，在你左右

有時模糊，有時清晰

我是你的影子，是你穿越時空不小心留下的一絲劃痕

那么純凈。我是你隨身攜帶的知心鏡子，透明得

沒有了自己

六

今夜過路的妖精借走月光，你成為永恒

唱詩者潮水般短暫，句子萎靡

是的，這命運，是穿堂而過的陰柔之風

或者，一群失敗的詞盤旋頭頂

是的，這命運，是我的臣民在暴雨后掛出洗凈的幕布

我們策劃了結局美滿的劇本，卻日日上演著

生死別離

七

在今夜光明是珍貴的。夢是珍貴的

夢中的人白衣飄飄，千里獨行

他拒絕，他曾經屈服；他勇敢，他曾經懦弱

他，曾經如此珍貴

今夜的呼喚是珍貴的，回答是珍貴的

一個詞喚醒神游的眾人，我一個人

回答了世界

牧羊人之月

一

需要一個聲音，需要一場夢

來運載這群夜色，需要一個人

來表達寧靜的沖動。安睡在這里的

是王的替身，優雅，高貴，讓月光傾斜

需要感動，和一條可以隨時間彎曲的鞭子

來號令一群詞語，這些忠誠的子民

在盛夏投奔一首蒼涼之詩

需要光，需要淘洗

需要朗誦，需要一次漫長的旅行

對天空之上的棲居者而言，人間的晦暗

是一件疲憊的外衣，包裹著遼闊的內心

和每一個期待祝福的清晨

需要醒悟，需要暢想

需要流水般不斷的安慰

需要滋潤，讓青草漫過欲望密集的城邦

二

是航班把日子延誤，云放棄了思想

是愛在流連，光陰打轉

果實在懷中蠢蠢欲動，灼熱的雨滴滑過臉龐

是飛行的王卸下翅膀，身體是一個包袱

裝滿絕望。是軟弱的器官

逃避了責任，是滿足后巨大的空虛

吞沒牧羊人，無辜的羊群流落江湖

是陌生的人群順水推舟，岸在沉沒

巫術中出走的王悄悄經過身邊

——這是不宜再見的道別

吐出一個詞便萬念俱灰

三

此時大地無聲

此時幸福是散落的果子，被一一領取

此時王在火車上，在水中

在花間，在一次次久別重逢的歡悅里

此時琴鍵上的手靜止。飛翔的樹改變了行程

此時，語言拒絕表達，燈火拒絕照耀

恨拒絕了恨。在牧羊人的世界

此時剛剛開始：星辰拒絕描繪

風拒絕了雨，正在發生的事拒絕了傳說

此時，人們寂然相愛

四

如是。請打開隱秘之門，讓前世的洪水奔騰不息

讓黃沙迷漫，讓修行經歷考驗

締造者兩手空空，滿眼飄蕩的諾言

讓群山高聳，讓烈焰燃燒

讓風景在畫布中搖晃。讓流亡者回歸王的府邸

微小的，終將宏大，那是過程

平凡的愿望遇到插曲，白馬在中途轉身

讓故事找到結局。讓羊群奔跑，讓鷹飛

讓呼吸厚重，讓鋼鐵堅硬，讓柔情無處躲藏

已經太久太久。讓該來的到來

該走的，不曾離去，懷抱熱帶雨林直到天亮

讓王的淚水噴涌而出，讓冰涼的清晨懷念昨夜的

溫度。此時人間正七月

讓煙火在熄滅之后，照亮另一個故鄉

五

今夜，是最好的夜晚

今夜是溫情泛濫的容器，王樂在其中

管弦齊發只是一種表象，儼然身后連綿的山脈

用表情冰冷的草木掩護內心深處的礦藏

但城市并不如此，袒露與尖銳被人們傳為美談

今夜是美的綜合體，用細碎的心思原諒孤獨的牧羊人原諒突然的失語和不合時宜的姿態

一場交談從此被懷念，有如一頭無名的羊

在若干年后，被草地牽腸掛肚地想

夢想止于仰望。今夜，敘述是多余的

列舉是多余的，抒情是多余的

今夜分解的幸福，像星光一點點被風吹遠

今夜之后，無人再唱牧羊曲

彼岸花開

此時我不得不打開墓地，把時光中多余的部分悄悄關閉

對慣于眺望的人而言，過去是那么讓人難以啟齒

只有酒是可以留戀的故人，如月色的傾瀉

如氣候學里溫暖的詞句，從去年的今天一直通往未來。如勇氣

讓一個人抱著小小的幻想，從前世漫游到蒼茫的今生在隱秘的，被夜光杯照耀的所在，我的虛無

比天空更為通透，比浮云更加動蕩不安

那是一場夢吞吃著無眠的人，包括他異于常人的

五官和散漫的思想

包括他所厭倦而又不得不服從的使命

他的囈語復雜得如此簡單，命運的鬧鐘在清晨被隨手拆散

我繞開空闊的道路，繞開或將在中年邂逅的知己

和他積累幾世的悲傷，我繞開星辰和它們垂淚的眼睛

在陌生的星球上，有一種光陰讓人忘卻舟車勞頓和人生甘苦

像咖啡的醇，像毒藥的甜，像你的到來和離去那樣毫無知覺

這又是必需的功課，一切剛開始就這般妙不可言

你用身體的紅書寫燦爛的生死，那是一種迷狂，在我們之間

失去衣裝的人會追問心靈的去處，而我失去了江山

我失去的不只是城鎮，車馬，塵埃，這些可見的物

還有郵包里裝不下的秘密，和遠涉重洋的雄心

結果你看見，一切安靜下來，我就這樣拋棄了時間，和空間

祖母來信

“你所留戀的世界是一個夾層

是商場樓與樓之間的一片空闊地

水與火、人與人在此交換

結果都將寫入天堂記事本

而物欲除外——這部分從沒被帶走

靈魂是一個假設，讓你看到

前世和來生似有通途

而年少時擁有的山路和如今凌駕其上的飛輪

并不能抵達。”

“我的存在不以自己為基礎，而是你們

像螞蟻頂著高高的尸體

那沉重的虛無之相，讓回家的路程

漫長而憂傷。但興奮是常有的事

掉隊和偷食屬于甜蜜的意外

在光陰之外感知另一種力量的生長

我看著這一切往往會掉淚

猶若露水被執著的草尖打動

在盛夏偶遇一場秋霜。”

“在這里語言是次要的，追問失去意義

大家認可的歡樂，不同于昔日

往柜子里添加小物件發出的聲響

也不同于勞作獲得星辰的贊譽

在這里花朵從不正面回答雨水的問候

寂靜是永生唯一的標準

如果還要堅持發布請求，匿名是必要的

福祉是人人可摘的葉子

每一片落下都會那般安詳。”

偷書賊*

是孤獨在內心發芽，是充滿渴望的月份

悄悄潛回時間之中。那些匆匆離去的人

帶走車輪和忠誠，帶走童話和唯一熟悉的夢境

他們拋棄書本，影子，和寬恕

他們拋棄了都柏林。是陽光在指尖破碎

是一千條街巷在考驗傍晚抵達的馬匹

黑衣過客忽隱忽現，天空凌亂而無人打掃

那嘆息像風聲插入墻縫，祖國的舊傷間歇性地發作

夜鶯的盲目，讓夜晚瞬間失去

屬于自己的形容詞。廣場中央，大馬戲團在激情表演

散場之后沒人說話，歌唱者委屈地躲在某個角落

需要一個干凈的禮拜天，用來排列快樂

游戲，和朗讀，需要一個喝過烈酒的父親

需要煙草味道和愛的圍繞。果盤上

盛著被忘卻的疼痛，和充滿敵意的秋天

需要一個時刻，讓淚水把牛奶溫熱

需要零點之后掛鐘蒼涼的暗示——白天曾經近在咫尺

這是夜晚恩準我們眺望的權利。書寫從發梢開始

甚至不需要紙筆，不需要臺燈和溫暖的壁爐

就能一把握住，像放學回家路上拽著書包帶子

那樣緊。而我們要把沉重的包裹，放在這個小鎮之外

放在一生中連寫信都不會再提到的地方

多么漫長的跟蹤，詞語在人間捉迷藏

陌生的姓名散發出讓人著迷的淡淡香味

他們游走在書頁之間，像魚，像露珠和太陽的顆粒

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父親和母親

隔著火和灰燼，帶來讓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而冬天的漢密爾大街，被冰雪覆蓋

我們要把歲月，榮辱，和這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深藏在這里

*《偷書賊》，〔澳〕馬克斯·蘇薩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