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霞
不同于新時期以來很多女性作家筆下兩性之間的緊張關系,喬葉小說中的兩性雖有碰撞,但結果總是歸于和諧。喬葉在描寫兩性關系時,著筆在兩性,用意卻在更廣闊的地方。通過兩性之間的糾葛,喬葉關注的是社會,探討的是人心,描摹的是世情。在當前文學消費性的社會環境中,讀者的需求成了作者創作的指南針。在讀者獵奇與窺隱的閱讀心理期待下,在“娛樂至死”的導向下,文學創作失去了它自身的精神向標。“今天時代的熱點不在精神而在物質,不在追求完美而在追求舒適。形而上的道遠水救不了近火,形而下的器則有益于生存……我們面臨的將是一個世俗的、淺表的、消費文化繁榮的時期”。[1]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男女之間的關系有多種被想象的類型,作家可以通過多種構思來滿足讀者獵奇的欲望。喬葉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河南作家,具有河南作家特有的一種樸實,在描寫兩性關系方面,她的作品不以獵奇取勝,喬葉不想通過渲染男女之情贏取讀者,她的作品只是想通過男女關系的橋梁努力到達我們忽視、扭曲的思想、風尚與習俗。在男女正常與不正常的交往過程描寫中,她關注的是在時代的浪潮中,一些社會表象背后的真實。這樣的作品中與處在男性另一面的女性,多數是小人物。例如《紫薔薇影樓》中做過小姐的女主人公小丫,《取暖》中的勞改犯妻子小春,《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中的小職員,《打火機》與《我真的害怕天黑》中的小公務員。這些呼吸于小說文本中的普通女性,大多為人婦,為人母,因此,她們與文中男主角的關系不可能是青春戀情,更多的是煩惱人生的情感插曲。而這樣的文本中的男性,也多是一些平凡普通的男性,他們對于與之發生情感糾葛的女性,沒有惡意的侵犯或仇怨,多是情景中的自然流露。對于這樣的兩性關系的描寫,喬葉沒有將之庸俗化為俗套的婚外情,也沒有將之拔至“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愛情高度,喬葉只是將其還原至生活本來面目,以一種安穩的女性敘事來寫出生活的艱辛,感情的糾結。在她的筆下,男女兩性之間或是同盟者,或是對立者,但無論哪一種狀態,他們的情感關系都不是喬葉所要描寫的重點,傳統文化及市場經濟下人們對兩性關系的認識是喬葉要思索的重點。
兩性之間的關系之一是誤解與尷尬,這種情形的形成有多種社會原因。《取暖》中的男女主人公的尷尬與誤解是男權社會與傳統思想的合謀而形成的。故事的男主人公之所以會對女主人公想入非非,讀者閱讀時之所以會感到文本中兩性之間有曖昧的關系并引起進一步閱讀的興趣,并不是因為女主人公本身的言語或身體暗示,而是來自于他人的暗示。而這種暗示本身是男權社會對女性的一種歧視。小春在鄰人的眼中是耐不住寂寞的不良婦女,故事的另一個主角是一個被家人趕走的剛釋放的勞改犯,他在大年三十彷徨于異地小鎮,望著日漸點亮的萬家燈火,心里的凄苦可想而知。萬般無奈之下,他在一些人的指點下走進了“方便得不能再方便”的“小春飯店”,吃飯,留宿,他不斷地琢磨小春的言行舉止,有一些曖昧的想象,讀者跟隨著曖昧的想象。結尾,喬葉延續她一貫的情節奇崛的結構方法,揭出了小春善待他的原因:小春的丈夫為維護她的尊嚴傷害了一個流氓,也在監獄里,小春對他好,是同病相憐。鄰里對小春的“方便得不能再方便”的流言與猜測只是因為婚姻中女性的丈夫不在身邊,這樣情形下的女性給予流言一種極好的材料。因此“取暖”于小說文本表面是這個剛釋放的勞改犯于雪夜中尋求溫暖住所的顯在行動,而在小說文本深處,則是無辜、善良、被傷害的小春得不到鎮上人的同情,反被嘲笑、歧視,因而內心需要溫暖的社會現狀。小說批判的矛頭指向的是殘忍的社會風尚,女性被侮辱、被傷害后非但得不到世人的同情,反倒會成為無聊之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在市場經濟發展的今天,在女權運動發展的當代,在某些村鎮,女性的處境仍有待改善。經濟的發展可以快車道,女權運動可以高舉旗幟,都市里的女性可以自由地處置自己的情感與身體,后現代的女作家可以用“身體寫作”向世界宣布自己的獨立與自由。但這只是部分女性生存的環境,還有更多的女性生活在類似小春生活的環境中,在這樣廣闊的領域里,男女兩性關系如何仍然取決于傳統的思想與習俗。文末他與小春之間的理解不是普遍意義上的男女兩性的理解,而是兩顆被冰冷世情傷害的心的相互取暖。
男女兩性關系中有一種比較特殊,他們可能是陌生人,相遇可能是一種偶然,相遇之后的關系發展會有多種可能,但最基本的是女性處于被動地位,這種特殊關系就是嫖客與“小姐”的關系,金錢與肉體是他們關系的重點。對于這類兩性關系會有多種描寫,喬葉關注的是我們忽視的但生活中卻經常存在的這樣的兩性關系中的一種情況,那就是:“小姐”去職以后的生活。《紫薔薇影樓》中的小丫的經歷是市場經濟浪潮下進城打工無學歷有相貌的部分農村女性的形象描繪,她們冀圖利用青春在短時間內改變自身命運,城市為這種希望提供了可能。“城市的出現,為女性走出傳統、走出封建宗法制度的束縛創造了必要的社會條件。”[2]在遙遠的他鄉,她們用身體積聚未來生活所需的原始資本,三五年后,她們攜帶著這些錢回家鄉,找一個丈夫結婚生子過安穩的后半生。對于這部分人的這種生活經歷與脫貧途徑,主流社會意識是避而不談的,無法正視,因為一些問題是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任何時代,任何國家,在發展中都會有灰色的成分,經濟發展的滾滾大潮中總會有一些泥沙。《紫薔薇影樓》中的小丫是個聰明的女子,做“小姐”時有明確的職業取向與職業價值觀念,她并不認為做小姐是多么不道德的事情,認為與其他工作一樣,身體不過是工作的手段而已。在諸如小丫這些人的價值觀中,在青春時期利用身體與社會交換回自己迫切需要的金錢,改變自己的經濟狀況,感覺雖不光彩,但作為一種原始資本的積累方式,也是可以諒解的事情,只要洗手不干回老家過正常的生活時無人知曉即可。回到家鄉后,生活也在她的謀劃下平靜地向前延伸著,她戀愛、結婚、生子,一切如普通女子一般,那段青春歲月被小丫雪藏了,直到舊日“客人”竇新成的出現,才打破了生活的平靜。小丫與竇新成的較量,表面上是一個舊日嫖客對“從良妓女”的糾纏,他們幾番交手,小丫為了保護自己的影樓,不得不向竇新成屈服,竇新成如愿以償,重溫舊夢。這兩個男女間的較量看起來是強勢的男權社會對弱勢女性的壓迫,男女之間的對抗應是尖銳的,但故事在尖銳中突然顯出了一種柔軟。小丫在屈服的時候,理性上應該厭惡竇新成,但事實上是她的身體卻感到了愉悅,如果說第一次是被逼無奈,之后的一而再,再而三卻與逼迫沒有太大的關系,而是小丫身體的需要,因了這種需要,也沖淡了小丫對竇新成應有的仇恨,相反,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情,文末兩家的握手言和讓小丫與竇新成達成了最后的和解。我們無法預知他們二人在未來的生活中是否還會相互糾纏,但喬葉描寫小丫向竇新成屈服的經歷,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小姐”生涯對小丫身心的改變。小丫可以妓女從良,可以滴水不漏地過完余生,但她的身體,她的心靈永遠不可能回歸到離開家鄉出去打工前的狀態。這樣,《紫薔薇影樓》的探索指向就不再是男女兩性,而是如小丫一般的女性人生,她們能與男性和解,不能和解的是她們的現狀與過去經歷對身心的影響。喬葉通過此種兩性敘事的手法最終使批判的矛頭仍指向女性自身,改變女性身心的不只是兩性關系,而是經歷。
男女兩性關系中的一種是婚外情,在這個過程中,男女雙方在感情進行中都會有一定的靈魂掙扎,這種掙扎來自于各種原因,或對家庭本身不滿意,或是自我情感的發泄。人們容易關注的是如物質、感情方面的原因,但生活本身往往比我們想象得更復雜。如果說《紫薔薇影樓》中女性自身靈魂的掙扎在文本中處于隱性地位,需要仔細琢磨才能看得出來的話,《打火機》中的余真的靈魂掙扎與斗爭卻是明白透徹。故事披著一個老套的外衣,胡廳長休假時追求艷遇與刺激,偶遇了有幾分姿色的下屬余真,故事在追逐與反追逐中展開,得力于喬葉語言的細膩流暢,只是這樣敘事也可以是一個可讀性較強的故事,《打火機》的意義探討顯然并不滿足于此。細膩的性心理描寫帶給讀者的是余真傷痛的過去,以及這種過去對余真脫胎換骨的改變。余真在16歲時遭到強暴,從此由一個“壞孩子”變為一個徹底的好孩子,以后又是好職員、好妻子、好母親,她也習慣了這種好,以為自己忘了曾經的壞。如果說每個人都曾有一個本真的自己,那么,適應社會的過程就是本真漸漸丟棄的過程,在層層裹起的帷幕里,呈現給世人的是個外在的帷幕,內心曾有的本真永遠地封存在心底,這一社會化的過程對于女性要求更甚。因此,女性本真被包裹得最嚴密,女性欲望被雪藏得最徹底,外人眼中的“好”未必是女性真實愿望,女性心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與欲望,這種欲望與秘密泄漏出來也未必能得到世人的理解。而頗為吊詭的是,余真的本真消失源于男性的侵害,她本真的恢復仍然來自于男性,只是這次是在“艷遇”的幌子下。由此可見,在21世紀的今天,女性自由和男性還是有很大關系,兩性關系還是會決定女性的生活走向。因此,不管多少女性心中有瘋狂的想法,多少女性在午夜夢回時不滿足于現實,女性的內心真實欲望仍須男性喚醒,喬葉關注了這些人不為人知的靈魂掙扎暗流。《我是真的害怕天黑》中的劉帕,一個有著穩定工作的公務員,表面上是因為丈夫嫖娼離婚,實際上是她主動與平淡婚姻告別,喬葉用詩一樣的語言描寫了她夜里的自慰,不過是寫出了她于社會中得不到安慰,她隱秘的需求無處安放。只有在夜黑人靜時,劉帕才遵從了自己內心的真正呼聲,“我們是我們的境況: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瞬間;同時,我們是某種不能被降低成那些狀態的東西,無論這些狀態如何制約我們。”[3]在白天,在單位,在別人眼中,她仍是個盡職的公務員,這種白天社會化的角色表現與夜里私密的行動之間難以通融。普通人無法理解她會與一個由窗而入的民工竊賊達到身體上的和諧,也就無法理解她的身心需要。劉帕對男性的期望體現在同事張建宏與民工身上,這種期望體現了劉帕理想的兩性關系,白天的男性對女性的理解、呵護、關愛,是靈魂的和諧,晚上則是身體的放縱與和諧,這樣的兩性關系也許是許多現代女性都期望的,也應該是最簡單最容易實現的。但現實社會里,劉帕只能與張建宏在道德許可的范圍內有一種有節制的好感,晚上她的欲望發泄只能通過從窗戶進來的民工實現,文末這種關系的暴露說明了這樣一種關系也不能為世人所理解與接受,女性對于心儀的兩性關系的期望永遠是一種奢望,女性真實的欲望只能在社會中雪藏。《失語癥》中的尤優作為一個官太太,有著別人羨慕的一切,但她并不開心,表面上她需要的是一種平淡的生活,實際上她想要的是一種“本真”,喬葉以李確、程意與尤優來構造了一個一女二男的故事基型,但在這一基型中,因為李確不知程意的存在,在敘述上仍然是尤優與程意、尤優與李確的兩兩相對。文本表面上是尤優的婚外情愛對婚姻產生了沖擊,尤優在選擇上進退兩難,實質上,與程意的婚外情不過是尤優對現實不滿的一種表現,她愛的不是程意,只是一種別人不知的自在。和這種心靈的自在是不能為人道的相似,尤優的真實想法也是不能為人道的。如果說她的丈夫患上的是外在“失語癥”疾病,尤優卻是心靈的“失語”,因為她的本真需求一旦說出來,不會被一般的社會標準所容納。人們判斷你活得幸福不幸福,并不是你的現狀與你內心之間有無沖突,而是你生活的外在表現,在這一標準面前,女性只有失語。在尤優的精心照顧下,李確的失語癥治愈了,而尤優的失語癥只怕還要繼續下去。尤優們對本真生活的渴望不可能和整個文明對抗,因此,她們只能失語。
喬葉關注的兩性關系中,婚姻中的女性面對異性有多種態度,但這多種關系有一個共同點,即兩性關系在碰撞中有和諧。兩性關系有誤解,有傷害,有斗爭,有屈服,但最終都走向了諒解。如果說作品的主題反映了作者本人的思想意識,那么,喬葉作品中描述的這樣的兩性關系也體現了喬葉對人生的認知態度。不管用什么樣的技巧來結構故事,不管用什么樣的手法來吸引讀者,對于生活本身來說,兩性的和諧相處是這個社會進步的主要動力。婚姻帶給人疲憊,外遇給兩性一定的誘惑,但社會上沸沸揚揚的男性找“小三”、“二奶”,富婆尋刺激的報道歸根結底是為了炒作,是為了吸引眼球。也許男女兩性在長期的婚姻關系中會偶爾失足,但最終婚姻與家庭的穩定永遠是人們的期望。這樣的創作思想底蘊來自于喬葉的出生與經歷,作為一名出生于中原的70后作家,對社會的溫和態度,對人生積極面的倡導,是她這樣的女性敘事的根源。積極地面對生活,將探索的目光從兩性關系的表面深入引起這些現象的社會原因中,在溫馨的敘事中引發讀者的思考,通過巧妙的故事結構引起讀者閱讀的興趣,喬葉的作品本不是為了主流意識形態,但她的作品給讀者的卻是引起探索真相的沖動。在欲望泛濫的當代,喬葉對于兩性關系探索的小說給讀者帶來了閱讀快感的同時也引起了讀者內心的溫柔之情,而這一點在當代創作界尤為重要。任何作品都離不開男女兩性關系,但喬葉的作品并不媚俗,也許喬葉的小說還不夠深刻與境界闊大,但在當下的文學消費時代,作家有自己一個“審美”的向標并在作品中表現自己的思考,并顯露出一顆對于社會的溫柔之心,這樣的創作已經值得欣賞。
[1]宋遂良.漂流的文學 [J].當代文學評論,1992(6).
[2]李小江.閱讀的維度與女性主義解讀——析張抗抗的《作女》[J].文學評論,2003(4):34-41.
[3]〔墨西哥〕奧克塔維奧·帕斯著.黃燦然譯.紀念薩特[Z].林賢治,章德寧主編.記憶(第三卷).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139-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