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紀末或20世紀初,英國小說的創作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轉變。19世紀中期以來一直盛行的在反映宗教信仰、道德觀念和現實問題等方面都被打上深深的維多利亞時期烙印的文學創作方式開始消亡,一種完全不同的、內容形式都更為復雜的文學創作方式出現了,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現代”小說。這種變化不僅表現在小說所反映的主題上,還表現在小說創作的更深層次結構——小說的創作方式上,開始呈現新的方式。此時的作品似乎都在極力有意識地成為內容表現豐富、創作手法復雜多變的作品,尋求以全新的表達方式呈現并希望成為被嚴肅認真對待的“藝術”。
維多利亞文學作為一個時代的產物,從多方面、多角度反映了英國工業化革命大發展時期的巨大變化,誕生了一批具有批判現實主義精神的小說家。如果說狄更斯是這一時期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那么在20世紀之初所出現的聲勢浩大的現代文學創作的變革中,戴維·赫伯特·勞倫斯(1885—1830)的創作最能體現出此時期的文學創作特征。勞倫斯的作品是維多利亞文學與現代文學的紐帶。他出生于19世紀,他的思想中充滿了具有19世紀特征的藝術和創作的理念,他在文學領域所進行的偉大的開拓和創新并沒有完全顛覆他所繼承的19世紀的文學遺產,而是成為開創新時代文學的銜接紐帶。勞倫斯可以被認為是開創現代主義英語語言文學創作方式的先驅,從他的一些著名作品中例如《兒子和情人》、《虹》、《戀愛中的女人》等,我們能追尋出20世紀以來最具有影響力的文學創作方式——現代主義文學的重要表現特征。
最早的現代主義的軌跡可以追溯到19世紀的后期,但是作為一種新的文化運動它真正開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對現代主義的理解應該包括兩個極限和一條中庸線。兩個極限指的是一方面強調宗教信仰的重新建構,另一方面是對于個人主義和無政府主義文化的防衛;中庸線指的是在信仰和困惑之間、在信念和懷疑之間的躊躇游移。無論怎樣,現代主義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突破傳統的創作方式,尋求復雜多樣的思考方式和表達方式,豐富藝術和文學作品的內涵。
通過對現代主義小說與維多利亞小說進行對比分析,一個重要變化就是小說家們都清醒地意識到曾經使他與公眾群體相連接的感同身受的共同信仰背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價值觀,這種個人價值觀依賴的是作者的直覺和洞察力而不是公眾的意見?,F代主義的小說家更加精心刻畫人物的個性,他們根據自己的直覺得出評判人物關系的標準,他們需要精心創造方法說服讀者而獲得認同。在《虹》和《戀愛中的女人》中,勞倫斯找尋資本主義工業化弊端產生的根源,展現不公平的社會倒退現象、人們心理上的疏離感、知識分子的頹廢等社會現象對于人的精神家園的沖擊和影響。作者采用半自傳體式的描述,以具有穿透力的探究和洞察力,揭示社會變革中人們的價值觀、道德觀、家庭觀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所發生的深刻變化。
現代主義特征不僅體現在創作主題、創作技巧的變化發展上,也體現在敘事風格、文學的道德準則、作者與讀者關系等眾多方面對維多利亞文學傳統的反叛上。但是這種反叛從來不是完全的決裂,許多維多利亞文學的創作傳統和精髓仍然交織在現代主義的文學作品中。維多利亞文學作品所表現出的那種無所不知的天籟般的語調、厚重的現實主義感、情節發展的編年式的體系以及它所主張的道德信仰——直到今天都給英國文學留下持久的印記。在勞倫斯的作品中我們能夠發現他對19世紀文學創作特征繼承的痕跡。在勞倫斯早期的創作中很多描述都與他的成長之地有關,《兒子與情人》中的人物、場景的現實感尤其明顯。在繼承浪漫主義風格的同時他希望超越這種描繪熟悉的現實的寫作方式——不是僅僅給它增添有魅力的色彩,而是賦予它豐富的想象,讓普通的事物以不同尋常的方式映入讀者的頭腦中。
勞倫斯的作品是展現社會關系的現實主義與象征主義、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小說。他受到一些浪漫主義文學作家的影響——例如浪漫主義文學運動時期英國的作家威廉·沃茲沃斯(1770—1850)和美國的沃爾特·惠特曼(1810—1892)。19世紀一方面是人們社會意識覺醒的時期,另一方面“不可知論”仍然影響人們的行為方式,兩種觀念相互交織、相互抗衡。勞倫斯的文學觀念在這樣的背景下形成,在他的作品中也常常表現出兩種不同人生閱歷的交織和碰撞,維多利亞文學創作風格在他的作品中的延續是顯著的。
但是勞倫斯又是文學新領域的開拓者。在《虹》和《戀愛中的女人》中,他不僅僅是鞏固了他的前輩們的創作方式,更是將小說的表現方式推進到變革的地帶。他的創作方式是獨特的、與眾不同的。他所追求的兩個最基本的目標在他的兩篇文學評論文章《小說為什么很重要》和《道德觀與小說》中得到充分表達。首先,與完全的人——“活著的人”進行溝通,揭示“我們生存的關系就如變化中出的彩虹”。這就要求作家要具有生動敏銳的直覺,當事物映入腦海中時,這種直覺能捕捉到感官印象中的新鮮感、新穎度。其次,作家要具備對人生經歷和客觀本質的誠實與忠實的寫作態度,但允許作家在尋找平衡的過程中出現左右搖擺不定和感受到這種不穩定性。小說家應具有抵抗“將平衡拽向自己偏好的一方”的控制力,同時又具有理解并回應那些不明的生活法則的包容力。
《兒子和情人》的敘說方式影響是廣泛的。它是一種自傳體裁的作品,具有一種獨一無二的精神特有的內向維度的特征;它也是一幅描述19世紀英國工人階級生活的精彩的畫卷。隨著在《兒子與情人》中所運用的這種獨特的敘事方式的廣泛傳播,它對真正表現人物內心世界以及探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寫作方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勞倫斯的作品多關注現代工業文明對人性的沖擊,他嘗試了很多種藝術表現方式,如現實主義手法和象征主義手法來反映社會變化對人的影響。在他的小說中,勞倫斯用他高超的表現力細致入微地刻畫人的社會構成的不同方面:代與代之間、男人與女人之間、本能與理智之間以及他最關注的理想的婚姻的關系。他開創了一種全新的表現方式——不同尋常準確的心理描寫與強烈的詩歌節奏感的結合,小說中的時間、地點甚至場所的細節描繪上都給讀者強烈的現實主義感。例如在小說《虹》的一開始,他就介紹布朗家族的歷史,他使用散文般的韻律將這個家族的編年歷史介紹得更加清晰。同時,無論是在展現小說的事件、情節還是沖突上,他所運用的高超的詩歌式的象征主義方式使小說具有一種充滿意義的韻律感,對于當時的讀者來說,他們都已習慣了傳統的表現手法,這種創新正是他們渴望的一種新型的表現方式。
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勞倫斯運用了大量的具有符號象征意義、意象意義的細節,將小說前面部分的內容和后來占據主要位置的羽蛇神聯系起來。在對主人公凱特的旅程的描述中,勞倫斯成功地展現了“精神領域”的轉變能帶來新的具有啟示意義的經歷。如薩尤拉湖變成“精液般的”“地球的薄膜”而不再是水體。魚的分泌物——在凱特看來,在那些給予她旅途幫助的農民身上是祥和而又圣潔的,與周圍的環境顯得融合。為了恰如其分地表現這種氛圍,勞倫斯采用了類似詩歌的魔幻式的表達風格。將平淡的描述向詩歌般的語言方式轉變,詩歌般的語言充分彰顯對羽蛇神的歌頌和贊美。
現代小說常常通過人物意識的流淌、思想的糾結聯系來表現現代人的孤獨感,在由不同的個體意識所構成的群體中建立情感的溝通是現代小說所要表現的主題。幾乎所有勞倫斯的小說都與表現人物的各種社會關系有關。人物意識的變化發展貫穿于《兒子與情人》中,它所蘊涵的問題之一就是,在某種程度上,個人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生活的環境甚至隨時的經歷。勞倫斯在開篇之初就表達了這一觀點:“有時候生活掌控著一個人的全部,驅使他的軀體行事,控制著他的一生。生活讓一個人的自我似乎不復存在?!睌⑹稣邔θ宋锏乃枷?、人物自我的經歷、人物對命運的思考的意識的描述,似乎都在表達著這種觀點,就如同保羅對瑪瑞姆的評述:你是無意識的自我所造就的,并非你想要成為的那種。此外,敘事者運用一些不同尋常的詞匯和句法,不斷探究“生活”與“自我”之間的界限和范圍。敘事者運用改變了的句法似乎想有意識去溶解人與人、人與周圍環境之間的隔離障礙,不斷探討著身份與意識之間的關系。
通過分析勞倫斯的小說,我們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現代主義文學的基本理念就是間接迂回的表現方式,強調人的主觀意識對客體的認識的展現而不僅僅是對客觀現象的描述?,F代主義者認為僅對客觀現象的描述是表象的、膚淺的,只有展現主觀意識認識中的客體才是藝術表現的本質?,F代心理學科的出現更加有助于使主觀性和精神所特有的內在維度成為現代文學的重要特征?,F代文學作者常通過各種現代主義文學表現手法分析人物在煩擾的現實中病態的心理和扭曲的思維。20世紀20年代以來,在英美的作家中幾乎少有沒受到勞倫斯影響的,幾乎沒有人能像他那樣開創了許多文學的新領域?!叭绻屑毜匮芯磕切┪膶W創新者的作品,”T.S.艾略特寫道,“按照時間的順序,你會發現作者的創新是一步步源自于他精神上內在的需求;這種創新的形式來自于作者自身的素質而不是矯揉造作。”他的創新來自于一種不可抗拒的需求來揭示源自于自身經歷的意義。他的獨創性是他豐富的想象力所造就的,這是在探索發現的過程中創新所需要的一種主觀能動性。勞倫斯以自己卓越的創作能力給人們留下鮮活的印象,在這點上他是無可比擬的。
注釋:
①D. H. Lawrence, A Composite Biography, compiled by Edward Nehls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57,1958,1959), I,24.
②All page:line numbers refer to Sons and Lovers, edited by Helen Baron and Carl Bar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
[1]Don Slater. Consumer Culture and Modernity[M]. Oxford: Polity Press,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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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Jurgen Habermas.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of Modernity[M].Cambridge,Massachusetts, USA: The MIT Press,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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