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云 郭 濤
狄金森所處的時代是個變化的時代,變化涉及美國生活的各個方面,政治、經濟、文化和宗教。美國正從神權政治過渡到工業主義。神權政治信仰逐漸沒落而工業主義日漸興起,美國在轉向一個工業化國家。到19世紀中期時,鐵路、工廠興起,社會已經積聚了大量的財富,鍍金時代也早已開始。
狄金森身處的文化氛圍被打上了過渡時期的烙印。一方面,整個社會和人們的思想仍然彌漫著清教的神權政治氛圍,并受其左右。無論虔誠與否,也無論是博學還是庸俗,人們都會從清教思想中體會有關生命的意義,而這在當時仍是主流。對于這一點,Allen Tate 評論說“這給個人經歷帶來的是一種史詩且悲劇式的模式,對狄金森來講,這也是它的意義之所在”。而在另一方面,人們積極進取,甚至富于野心、以物質追求為焦點的思想觀念開始蔓延。人們也因為缺乏真正的宗教核心開始變成社會習俗的奉行者。例如,人們放棄了“救贖”觀念,轉而去追求“鄰里面前的體面”這種社會習俗。事實上,就思想意識來講,人們也開始“懷疑先驗論者所關注的上帝的仁慈,馬克·吐溫所說的‘鍍金時代’取代了拓荒和拓荒者的精神”,荒蠻讓位給文明。在文化上,美國浪漫主義尤其是以Ralph Waldo Emerson為代表的先驗主義在當時被廣為稱道。先驗主義強調人們的精神世界,認為超靈是宇宙最重要的事物。它強調不為世俗所局限,要像信奉清教的先民那樣在心靈深處追隨上帝,始終克己發奮,“自然”最講道義,也是仁愛的,上帝無時不在,這其實是把上帝自然化。它也強調個人的重要,認為個人是社會最重要的元素,人們應該通過自我文化修養來實現自我完善,而不是瘋狂地攫取財富。這一觀念正是文人反對世俗奉行新興工業主義而提出的。
狄金森的確卓爾不群,非同一般。毫無疑問她受到自身時代背景的影響,卻有著個人獨到的認知。狄金森敏銳地觀察到了這種思想上的變化,那就是社會正走向一種外在的一致性。對此,狄金森表現出了她在面對以清教神權政治為基礎的舊秩序基礎上形成的新秩序時進退兩難的困境。對狄金森來說,這種外在的一致性體現并考量的是內在精神的貧瘠。人們傾向于也需要在內在的精神世界花費更多的精力來加深個人對新秩序獨特之處的理解。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除了圣經之外,在她尋求信仰的道路上,Ralph Waldo Emerson的哲學是她最重要的向導”。狄金森從這種學說中得到了很大的慰藉,她認為人的精神在于自然,人自身作為超靈就高于任何理念,且天生就是完美的。狄金森與先驗主義的聯系主要顯現在她對個人主義和精神內省的辯護中。
狄金森的詩歌與眾不同,這恰恰是她所處時代的思想和文化共同作用的結果。童明把狄金森歸入美國浪漫主義文學范疇之下,實際上“許多人試圖把狄金森歸為先驗論者” ,而Peter B. High本人把狄金森歸為鍍金時代的作家。需要看到,這一時期的特點就是變化,狄金森受到浪漫主義和先驗主義的影響,但隨著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出現和興起,難免不被打上這后來者的烙印,又加上她隱士的生活經歷,使得她的詩歌極具個性化,得以從新的視角來審視世界,所以不能簡單地把她加以歸類和劃分。
狄金森的詩歌經常涉及上帝,好像是基督教義的視角,實際上無論是自然的啟示還是個人生死掙扎的痛苦,她的宗教概念不是教會的教條而是個人主義內心自我的啟迪。狄金森聰明、感性、思想深邃而富于想象力。她是一位清教徒同時又是一個自由的思想者。她摒棄了傳統的人性墮落觀轉而贊同Emerson的觀點。經文里面的上帝對她來講既不是真實的也不是虛幻的,而是有時令人感覺神秘的事物,也因之更加接近先驗主義的自然說。在她身上人們體會更多的是對個人啟示的關注而非既定的宗教觀念。狄金森是位隱士,她拒絕了喧囂的世界而沉醉在自己的詩歌世界中,老宅樓上的房間就是她的天地,讀者需要牢記的是狄金森的隱退生活對她個人和詩歌的意義。“在所有19世紀偉大的作家中,她對她所處的時代影響最小。然而,因為她把自己與外部世界隔絕開來,她得以創作出非常個性化和純粹的詩歌”。狄金森用她個人獨到的視角來審視世界,這或許是她個人文學史上完成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唯一方式。
在狄金森的詩歌中不難看出狄金森對宗教、對信仰的探究和困擾。在她探究信仰的過程中她“對于信仰的本質從未得出任何堅定不移的結論” 。可以說,狄金森的世界觀充滿著矛盾。她受到浪漫主義樂觀精神的影響,但在狄金森的詩歌中,人們能夠看到她有關痛苦和局限的一面,“這是存在主義者的痛苦,世界是‘上帝和自然都沉默不語’的地方,宇宙是‘設計好了的黑暗’”。她探索靈魂,一方面受清教的影響,卻又認為靈魂的重要性在于它是永生之源。對于這一普通而又神秘的話題她寫下了許多詩篇。她描寫死亡,又用清教神學的永生來反抗,而她對永生的理解又因先驗思想而自然化,凸顯個人的內省。對于永生,她總是懷有一種矛盾的心理,是一種信念卻又懷疑的復雜情感。她既不贊同也不反對上帝允諾的來世說,對其探究卻常感困惑,為其困擾。
狄金森的詩《因我不能停下等待死亡》是一首關于死亡和永生的詩歌。詩的框架就靠死亡和永生這兩個意象化的抽象概念來支撐。狄金森認為人生就是一次行程,死亡和永生只是兩個持續相連的階段。她用一種幾近于諷刺性的手法讓死亡服務于最終的永生,死亡被擬人化處理,被描繪成了一個彬彬有禮的車夫形象。死亡本來是最普通的風景也是常在的威脅,從常識來看也應當是令人恐懼的事物。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看,狄金森寫這些詩篇或許就是要“消除自己對死亡的恐懼”。
詩中對墳墓的描寫,一方面顯得很超脫,另一方面又很消極。“車在一座房舍前停下,低平得就像是地面的一處隆起,幾乎不見屋頂,更不見隱沒地里的房檐”。人生最終的歸宿不過如此,微不足道,死亡已不再是進入天堂那樣的美好,難免有消極之嫌。死亡讓人恐慌,也讓人想到永生而解脫。有些人也不相信永生,但他們仍然求助于永生來慰藉他人,慰藉自己。最后一句詩行說:“幾個世紀轉眼飛逝,卻仿如隔日,我第一次猜測馬頭是朝向永生”。盡管讀者可以認為狄金森對墳墓的描繪“不是陰森恐怖的地獄之門,而是一處安寧的休息之地”,對死亡也“采取了樂觀的態度”,但是,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工業化興起、經濟發展的繁榮和個性追求所帶來的浪漫主義的樂觀精神了,對永生充其量也只是猜測而已。
她的另一首詩《我聽到一只蒼蠅在嗡嗡叫》,詩中,狄金森營造了一種死亡的氛圍,詩中的主人公躺在臨終床上,聽著一只蒼蠅在嗡嗡地叫著,等待著死亡。在最后時刻,她看到一只蒼蠅擋在了她和光亮之間。“在19世紀的美國,到處可見蒸汽機和工廠的大煙囪,這種視角或許顯得老舊,但它卻讓狄金森從新鮮的視角來看待事物” 。狄金森描繪了垂死之人的思維活動,通過想象勾畫了死亡的過程和體驗,她的幻象描寫精細、逼真、可信。第一個詩節中,狄金森描寫了詩歌發生的背景。“她”躺在臨終床上,周圍一片死寂。“她”聽到一只蒼蠅在嗡嗡地叫著,聽起來是那么的憂郁。空中凝固著一種死亡的氣氛。在第二個詩節中,詩人把鏡頭落在了床邊“親屬”的身上。“身邊的人早已哭干了淚水”,他們節哀鎮定等待死亡的降臨。在第三個詩節,詩人再次聚焦垂死之人。“她”想象著留下遺言,把財務留給他人。就在那時,一只蒼蠅引起了“她”的注意。在最后一個詩節,詩人寫道,“她”發現那只蒼蠅擋在“她”和“光亮”之間,盤旋著,嗡嗡的叫聲時斷時續,竟似很憂傷。最終“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了。從象征意義來說,蒼蠅本身是與死亡緊密相連的意象,“光亮”是陽光,是圣靈之光,也是先驗主義追尋的精神之光,而此結尾表明的是某種絕望的情感。此處,蒼蠅不僅擋住了透過窗口的陽光,也擋住了來自天堂的圣靈之光,這恰恰象征了死亡是注定的,也象征了不相信升天和天堂之說。詩行“伴著憂郁、捉摸不定而又躊躇猶疑的嗡嗡聲”凝聚了聽覺、視覺,含義雋永,意境深遠。此處“憂傷”是詩人刻意表達的用詞,乍看上去似乎是天堂天空的“藍色”,細想起來,該取“憂傷”之意,黑暗中暗無天日的痛苦。而“捉摸不定”和“斷續猶疑”,貼切而巧妙地傳達了詩人對永生的不確定,那種矛盾猶疑的心情躍然紙上。另外本詩沒有嚴格的韻腳,似乎也巧合了垂死之人那種混亂無序的思維狀態。但在最后詩節的末尾處卻出現了一對嚴格押韻的詩行。那就是“me”和“see”這兩個單詞相互押韻。長元音/ i: /在誦讀時也似乎給讀者一種漸行漸遠,漸遠漸弱,而最終消逝的效果。懷著對來生、對天堂夢幻的不確定的心情,懷著未解的困擾,“她”把自己交給了死亡。正如童明所說,實際上她很多詩歌中的人物都是悲傷而痛苦的,那鎮靜的語氣反而會令讀者感到陣陣寒意。總之,在對詩歌的細細品味中,在欣賞她對死亡和永生獨到的闡釋之時,讀者能夠強烈地感受到狄金森的思索和困惑。
死亡和永生是狄金森對宗教信仰的思考,也是對其所處時代背景和文化的認知,有關這一話題的詩歌也占了狄金森全部詩歌很大的比例。從詩篇中可以感受到狄金森對死亡和永生,對光明天堂的不確定性的困惑,是她經驗世界的困境,也體現她精神理念的矛盾和沖突。她將自己放到了一個隱士的世界、一個自省的世界來思索靈魂,探究其本質,這使得她的詩歌顯得個性鮮明,深邃睿智,體現著她敏銳的洞察力,有著她自己獨到的闡釋,形成了新穎的狄金森視角。狄金森的詩歌深受美國人民喜愛,也定然為世界文學愛好者所喜愛,她讓讀者從新鮮的視角來理解普通的事物,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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