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芳 邵建新
魯迅在《為了忘卻的紀念》一文中說:“在一個深夜里,我站在客棧的院子中,周圍是堆著的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湊成了這樣的幾句: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魯迅謙虛說湊成了的幾句,實是他舊體詩的名篇——《無題》(慣于長夜)。是為悼念“左聯”五烈士而作。這首詩也是魯迅自己十分喜愛、看重的七律。
1931年1月17日,國民黨逮捕了左聯五位青年革命作家殷夫(白莽)、柔石、胡也頻、李偉森、馮鏗和一批革命志士二十多人。由于魯迅與這些青年作家都有交往,與柔石的交往尤密,因此這必將牽涉到魯迅。他隨時有被捕甚至被暗殺的可能。在朋友的再三勸說下,魯迅一家暫避在日本人開設的花園莊公寓,前后共住了40天(從1月20日到2月28日)。一次他在內山書店的日本報紙上得知,柔石等人已于2月7日被秘密槍殺于上海龍華。20日夜,就在花園莊公寓,悲憤交加的他吟成這首情深意摯、感人肺腑的詩篇。
文壇宿將柳亞子評論此詩“郁怒情深,兼而有之”,魯迅好友許壽裳說“全詩真切哀痛,為人們所傳誦”,大詩人郭沫若則認為“大有唐人風韻,哀切動人,可稱絕唱”。高度的評價,緣于這首七律藝術上的杰出成就。“憤怒出詩人”,這首詩的成功,與“無心做詩人”(郭沫若語)的魯迅真摯情感的自然流淌、國學功底的必然流露密不可分;也與先生執著追求詩美,精益求精的修改不無關系。
根據魯迅手稿和回憶資料來看,這首詩的改動有三處。修改情況大致為:魯迅夫人許廣平看到《為了忘卻的紀念》的原稿,該詩首句用的是“度春時”(《魯迅先生怎樣對待寫作和編輯工作》)。1931年春,魯迅將這首詩題贈許壽裳時,首句為“過春時”,頸聯用的是“忍看”、“刀邊”(《魯迅詩稿》);1932年7月11日,魯迅托內山書店將這首詩贈給日本歌人山本初枝女士,頸聯用的作“眼看”、“刀邊”。(《魯迅日記》)1933年2月7-8日作《為了忘卻的紀念》一文,引用此詩,最終定稿為“忍看”、“刀叢”。(《南腔北調集》)
魯迅夫人在回憶文章里說,首句“慣于長夜過春時”,原來“夜”字后面是“度”字。魯迅“后來自覺不妥,就改成‘過’了”。為什么用“度”不妥呢?從吟誦的要求來說,“度”“過”雖都是合口呼,但“過”的韻母(uò)是后響復元音韻母,發音較“度”響亮。用“過”與詩人積郁心中的義憤更為諧合。這個聲義相切的“過”字,與開篇發音氣流須沖破阻礙、爆發成聲的“慣”字一道,同為句中重音,昭示了全詩悲憤的情感基調。從語體的角度來看,“度”字書面語的色彩較濃,雖典雅,但與表達“沉重”、“悲憤”的情感基調卻不甚協調。倒是尋常通俗,極其口語化的“過”字,自然順暢,一貫而下,順口而成,與詩人憤懣的情緒、沉痛的心境相吻合。改“度”為“過”,平中見奇,樸字見色,獲得了聲義相諧之美。難怪許廣平認為“這一字的推敲是經過相當考慮的”(《魯迅先生怎樣對待寫作和編輯工作》)。
關于頸聯的改動,對照上述不同“版本”可知,把出句的“忍看”改為“眼看”,再由“眼看”改回“忍看”,作者經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前后歷時兩年。這說明魯迅揣摩之認真、斟酌之精細、經營之慘淡。“眼看”即眼睜睜地看著之意,固然表現了作者對“左聯”五烈士慘遭秘密虐殺的深切同情與關注,也有對手段極其殘忍的反動軍警的控訴,對無法及時營救他們的深深自責之情。但這里面是或多或少還包含著“無可奈何”的茫然與失意,這樣在無形之中削弱了詩歌的戰斗性。而“忍看”即不忍看,怎忍看之意,是作者又一次“目睹許多青年的血”之后忍無可忍的悲憤語。它更強烈地表現了作者對“朋輩成新鬼”的無比悲痛之情以及對他們的深深懷念之意,是對殺人者卑鄙下劣行徑的無情揭露和有力批判。另外,從對仗的要求來看,“眼”(名詞)跟“怒”(動詞)詞性不同,這樣對顯然不工整,當然必須改。總之,改“眼看”為“忍看”,不僅使得全句內藏更豐厚,意蘊更深遠,也使得上下兩句對得更為工穩,增強了詩作的藝術張力和斗爭力度。
至于對句“怒向刀叢覓小詩”中的“刀叢”的錘煉,表明魯迅思考之深入、斟酌之嚴密、表達之精致,讓人激賞、令人欽佩。用“刀邊”固然能表現反動當局的淫威,反動勢力的猖狂;“怒向刀叢”也能表現作者“威武不能屈”的戰斗精神。但較之“刀叢”、“怒向刀叢”而言,表達效果就遜色一些。“刀叢”比“刀邊”,更富有暗示性、象征性,生動形象地寫出了反動派殺人屠刀的數量之多、分布之廣、密度之大,更能渲染白色恐怖之深廣、凸現斗爭形勢之嚴酷。與此相對應,“怒向刀叢”也就更能彰顯魯迅臨危不懼、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慨,完美表現出先生骨頭最硬的大無畏精神。一字之改,使得全句表意更為豐富深刻,抒情更為強烈酣暢。真可謂著一“叢”字,境界全出。
南朝著名文論家劉勰認為“改章難于造篇,易字艱于代句”(《文心雕龍·附會》),細細品味魯迅這些錦上添花的“易字”技藝,學習先生悉心推敲的精神,對于我們提升煉字鍛句的能力,提高品味欣賞的水平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