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樣樓

湖北/廖雙來

我們生活在一個崇尚英雄的社會，每一個時代都不缺乏榜樣。

被當成榜樣邀請回鄉參加村小新教學樓揭牌儀式時，我的心卻如同打翻的五味瓶，雜味多于興奮。

祁云山高而不陡，村小就騎在半山腰的平坳里，每天迎接著七八個山頭的娃娃們。若干年前，我便是這眾多娃娃中的一個，每天天蒙蒙亮就翻山越嶺往學校趕，及至翻出了大山，進重點中學、大學，再落腳于地級市的一家大型企業。那陣子，小小的祁云山里能走出一名大學生真是莫大的榮耀。我原來的班主任就是后來的陳校長，每次開大會都會像誦詩般地重復著——好好學習，將來你們也能像林阿來一樣考大學，住高樓，開汽車……陳校長的話語聲情并茂，頗具鼓動性，以至于同學們時常會不自覺地順著陳校長的目光向天空望去。那里沒有大山的阻隔，天空是那么遼闊，蔚藍。

落成的教學樓一共五層，占據了半個操場，明黃的仿瓷涂料外墻，墨綠的琉璃瓦頂，一色的不銹鋼護欄、樓梯、大塊的地板磚。姑且不與村小里尚存的幾間破舊的黑磚紅瓦教室比，就拿整個祁云山里的百十戶民房來比，它絕對當之無愧地成為整個大山里的地標性建筑。

和我一樣應邀參加揭牌儀式的鄉鄰友人，無不為氣派的教學樓感慨萬千。當然大家最關心的是以我們祁云山村，不，即使是鎮上、甚至縣里來說，是斷然不能建起這么豪華的教學樓的。那么，是誰幫我們建起了這么漂亮的村小教學樓，每個回鄉的人都迫切想知道。只有滿頭白發的陳校長不急：“答案馬上揭曉。”

揭牌儀式沒有過多的章節，例行的小學生文藝表演結束后，進入隆重的揭牌環節。陳校長盛邀縣教育局領導和一位頭發梳得锃亮的“大背頭”來到教學樓前的白色花崗巖立柱前，莊重揭開掩在立柱上的紅綢布，一塊60度傾斜的石底鎦金不銹鋼牌匾閃亮顯現，上面赫然大書“榜樣樓”三個大紅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由于距離的原因，我未能辨析。

熱烈的掌聲過后，陳校長隆重宣布教學樓的捐建人正是“大背頭”。這時，我才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人咋像發小陳二牛呢。二牛大名陳建國，小時，他就是我的跟屁蟲，天天抄我的作業。二十多年不見，這家伙莫不成從“瘦猴”變成“肥牛”了？

“大背頭”一張口說話果然是二牛，不過，已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二牛了，說話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他回顧了在村小學習的時光，回顧了不想放牛進城拎灰桶的歲月，回顧了從包工頭干到地產老板的艱辛歷程，然后不忘感謝在他人生中給予幫助的每一位人。末了，話鋒突然一轉：“在這里我要特別感謝一個人，我小學的同桌林阿來。林阿來來沒來？”

我還沒回過神來，就被陳校長拽到前面。

一番寒暄后，二牛伸手一把將我摟住說：“我有今天，你功不可沒啊。當年，你小子在班上每次都考第一，我總考倒數第一，害得回家我媽老打我屁股。我媽硬逼著我以你為榜樣，向你學習，可我腦子笨，哪學得會啊。就是因為不想挨我媽的板子，我才跑出了大山，才有了今天。所以啊，我捐建這棟教學樓就取名‘榜樣樓’，鼓勵大家都要向榜樣學習，不要像我一樣考倒第一，天天挨板子。哈哈。”

二牛的話引來臺下熱烈的掌聲。可我的心卻醋水浸了一般，陣陣酸楚，以至于嗓子哽咽，一句謙虛的話也說不出來，用手使勁地拍拍二牛的后背，臉上堆起苦笑。二牛哪知道，我盡管經過多年苦拼熬成了車間副主任，可是企業幾番改制折騰，如今連工資發放都困難。和我一樣的很多企業人每個月都拿著不到兩千元的工資，每個月還要愁還房貸，愁菜價高，愁孩子上學難，貌似安逸的生活背后幾多坎坷……

“今天捐建教學樓只是開始，下一步我會帶動山里的更多鄉親致富。我那里還需要大量泥瓦匠、建筑工，鄉親們愿意去，每月最高可拿1萬多塊。”二牛還在滿腔熱情地講著。我想努力脫開二牛的手，他卻意猶未盡，卻將我抓得更緊，說得更加激情……

我的目光無處停留，驀然“榜樣樓”的牌匾上的兩行小字變得清晰起來：捐建人：二牛集團董事長陳建國。二○一一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