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江 飛
清明雨(外三章)
安徽/江 飛
陳舊的雨,帶著過去的味道,仿佛那些比人還高的茅草,從過去一直蔓延到現在,并將永遠生長下去,高過墳墓、墓碑,以及后代。
我是墓碑上落款的名字。許多年之后,墓的主人也只剩下碑上的名字,在我們的回憶里,在回憶的細枝末節里。而我的名字必然淡去,刻不進石碑,甚至刻不進木頭,只能歸于塵土。
祖父。曾祖母。外公。外婆。三舅。有的熟悉,有的從未見過,但他們是我曾經的親人,他們應該記得我,正如每年清明的雨都記得,我上山必經的路,甚至我的面容,我的聲音。
雨,一直下。從昨夜持續到此刻,從唐詩的夾縫里一直流淌到我的心里。山是空山,像一個遙遠的寓言,寂靜得冷酷。風最終穿透雨衣,滲進身體,我聽見空洞的回聲,和雨水拍打那些松樹的節奏相似。
潮濕的煙霧,在林間徘徊繚繞。遠處的山峰被霧氣籠罩,辨不清方向。于是,路成為方向,從山腳抵達山頂,從生者的心口抵達死者的唇邊。有的路被雜草覆蓋,如那些無主的墳;有的路被人們遺棄,如那些煙火的殘骸。我選擇的這條路已經走過近三十年,每年兩次:清明和冬至。它將貫穿我以及許多人的一生,包括夢境。
很多往事被死去的親人帶走,留下的只是泛黃的老照片,破碎的懷念。他們組成的另一個世界,是否比我此刻所在的世界寂靜?而清明的雨,是否也下在陰陽兩界,生死兩端?
小雪將至未至,死亡突然而至,像一場別離的盛宴,民間的儀式。
一件破衣,一把破傘,一只粗糙的大碗,從池塘里取水,為上路者清潔最后的面容。那些珍藏已久的蠶絲,是最后的衣裳。人在大地上而生,必然回歸于大地,成為泥土或煙塵,沒有最先,只有最后,沒有永久,只有短暫的停留。
引著燈火,把生前走過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塘埂上,草窠里,田地邊,以及親友鄉鄰的門前。鞭炮將腳印掩蓋,淚水把道路清洗,跪下身去,每個人都像一棵低矮的植物,瘦弱,易折。
燃起蠟燭,圍著八卦旋轉,聆聽經文的召喚,穿過象征的橋。抬出門去,歸臥山丘,落葉松針的樹林,容納了那么多白晝和那么多匆匆的靈魂。
從此以后,外婆不在路上,不在陽光照耀的門邊,而在我們舉目遙望的空中。
誰在陰影里沉睡,醒來卻是最不幸的夢魘?手提水罐如詩稿,那一頁頁散亂的,不是瓦片,而是滴水的詩句。
沿著日落的黃昏,去走訪我最想親見的故人。他可能在泥土里,在水里,也可能與眾神安歇在樹梢的頂端。他安然的鳥瞰,更像是無名的誘導或期盼。他曾經住在我詩歌的隔壁,如今卻是我字里行間漏掉的過客。他正在熟睡。一睡千年。
從這里出發,穿過詞語的森林。夜的陣痛,比一個孩子的渴望更漫長。她的停留是短暫的,卻可能是致命的。我無意向她投去的一瞥,都可能將自己送入塞壬歌聲的墳墓。那歌聲是帶著傷的,痛的,幽雅的,哀怨的,轉瞬即逝的。我醉心于夜,甚至將所有的一切出賣于她,以換取她轉身的停留或一瞥。
我無數的夜,都被重型貨車轟轟地碾碎,一地不堪的夢境,是虛幻的光,或是遙不可及的觸摸。仿佛只剩下一夜的光明,我的伸手,意味著手離我而去。
我打算好了:上半夜的光明,交給前生;下半夜的光明,留給后世。
那些輕飄飄的身影,踏響沉重的腳步,仿佛凍僵的雨滴,抱成完整的一團。記憶的冰面被砸開,破碎,憔悴,在所難免。
當亡靈們在屋外行走,屋內靜寂。一個人,正陷入無邊的沼澤。
我凌亂的頭發,呈現凌亂的暗影。燈光好似時光,映射在墻上,更像是呈現在我的臉上,蒼白,黯淡,無可抵擋。
新桃舊符。新年的燈,在斷斷續續的鞭炮聲里,延續著相似,即使是某些不易覺察的細節,也恪守著既往的程序,比如混雜在鞭炮聲里的那些沖天的焰火,五顏六色地綻放開來,成為天空的裝點,短暫卻格外絢麗。
人死后是否會轉化為新鮮的魂靈,俯瞰塵世,好像路過曾經侍弄過的菜地?而他的后代依然卑微地活著,把倒下的鋤頭再次扶起,在開墾了無數遍的土地上,重新開始。他是否會忍不住不合時宜地跳將出來,苦口婆心地指點一番,那些他曾經無法自拔的轍痕,愈加深刻,需要躲避。自由和靈動,替代了拘囿和愚拙,并毫不張揚地掩飾了他內心的失望和絕望,空無一物的內心,猶如驚鴻一瞥。
天色漸亮。那些不堪一擊的往事,都順勢鉆入此刻的界域。模糊,或者清晰,都與曾經無關。
讓所有的燈都持續地亮著,讓那些四處走動的亡靈都能找到各自回家的路。奶遞上的菜團子就要往嘴里塞。
行行好,能給孩子一口嗎?
家里來了要飯的娘倆,破衣爛衫的女人領著孩子。孩子干枯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父親手里的菜團子。
父親二話沒說把僅有的菜團子放在孩子的手里。吞下后孩子一下歡實起來。女人目光從孩子身上默默地移向父親。父親正舀起一瓢涼水喝了個底朝天。
女人歉疚地看一眼父親,把奶奶拉到一邊說,老家跟這里一樣鬧荒春,俺從黃河那邊要飯來,大哥救了俺娃。俺這里有雙布鞋,要是不嫌棄就湊合著穿,家里地里俺都能干,要是不……俺娘倆就走。
父親穿上夾腳的寬口布鞋,竟然又痛快地灌了一瓢涼水,腳步輕松地下地去了。
奶奶自此有了兒媳婦,有了我,我當然有了哥哥。
跟著父親下地回來的母親,先做好飯,再喂豬喂雞。啃著地瓜縫縫補補,把家里拾掇的干凈利落。下雨天,父親沒有膠鞋,奶奶做的布鞋又舍不得趟水,父親從來都是赤腳下地。母親找來別人家廢棄的膠鞋底子縫在布鞋上,再用燒熱的鐵棒把針線眼烙住。父親穿上腳,在地里干了整整一天。隊長要多給父親記工分。
甭價,心里受用就夠了。父親說。
隊長真好,因為父親年年都是五好社員,哥哥就有了一個當兵的機會。
隊長真壞,那天領來一個外地男人。
那人對母親說,家里不能沒有傳宗接代的,孩子的部隊離咱村不遠。現如今家里有了責任田,蓋起了小樓,也給孩子定好了親,復員后就結婚,你放心吧。
眼圈紅紅得母親什么也沒說,只是在那人臨走時,捎回去一些給哥哥做的布鞋。
孩子回老家也不是孬事,咱還有老二(我)。那人走后,母親這才哭出了聲,父親就遞上毛巾寬慰她。
哥哥復員后不回來啦,狗日的用媳婦拴住了哥哥。我明白之后,不但恨隊長,更恨那男人。心說,俺家也有地,也翻修了房子,娘說等長大了也給俺娶媳婦,有什么啊?想想,又不對,要是有了媳婦也把俺拴在一個旮旯里,俺娘不就更難受?不要,不讓吃飯也不要。
盡管日子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但我當時不理解的是,都能吃上大白饅頭了,娘卻比從前更省吃儉用了。
父親下地回來,見羊歸圈,豬入欄,雞進籠,飯菜已擺好。吃罷飯,要喝熱的有開水,涼的有綠豆湯。父親上工去了,還在家里收拾的母親,感覺餓了,就啃干巴煎餅沾鹽水。父親就把咸雞蛋給她留著,但到父親再吃飯時,落淚了——原來母親只吃了雞蛋皮。
不記得是哪一天,郵遞員送來一封加急電報。
父親說,黃河邊上的那個人要看你娘最后一眼。
母親就猶猶豫豫地走了。
但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每天晚上,父親就看著那一大包袱寬口布鞋發愣,直到離開人世。
你娘一準會回來。咽氣前,父親只說了這句話,
但母親確實再也沒有回來,沒有,永遠——
前不久,清明節,我去給父親燒紙。老遠,就看到距墳墓不遠處停著一輛小車。墳前站著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還有一個箱子。
我悄悄在附近一個草叢中蹲下來。
大,你看到了嗎?只見那人把箱子打開,倒出一堆寬口布鞋,一下跪倒,又生怕布鞋被人搶走似的,伸開雙臂,攬進懷里,聲淚俱下地說,這都是娘給你做的。
——發送了我那邊的大,娘說什么也要回來。她說當年從黃河邊要飯要到泰山跟前,你是俺娘倆的救命恩人,還向泰山奶奶許了愿,要好好照顧你一輩子的。可娘病了,醫生說她積勞成疾,沒有多少時日了。
——拗不過娘,沒辦法,我就開著車往這邊送娘,可出村不遠,娘就又昏了過去……醒來后,娘半躺在床上,晝夜不停地做布鞋……
大,看到這只做了一半的布鞋了嗎?那人沉重地從懷里摸出一只寬口布鞋,說,大啊,你可知道,娘就是做著這只鞋閉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