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祥
我是在文學創作這條崎嶇的小路上痛苦地跋涉了一陣之后才逐漸認識到,搞文學創作,主要還得靠天賦。這論斷似乎有點唯心論的味道,然而,我在魯迅先生的著作中卻找到了證據。魯迅先生說:“從前教我們作文的先生,并不傳授什么《馬氏文通》,《文章作法》之流,一天到晚,只是讀,做,讀,做;做得不好,又讀,又做。他卻絕不說壞處在哪里,作文要怎樣。一條暗胡同,一任你自己去摸索,走得通與否,大家聽天由命?!边@“聽天由命”,說白了,就是看你到底有沒有作文的天賦。魯迅先生絕不會是獨自從師學習的,然而,同樣“只是讀,做,讀,做”,而最終在文學創作上做出了成就的,他那一班同學中,似乎也就魯迅先生一人而已。
20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的《山花》,很彈得起的,發行量曾達到數十萬份。那時,往文學創作這條崎嶇小路上擠的人,成群結隊,蔚為壯觀。當時《山花》的那一批領導人,可以說真的是一批視文學創作為事業甚至為生命的人。他們對這種文學創作的“繁榮局面”,自然是欣喜不已。于是,在正常編輯出版《山花》之余,每年都要抽出大量的人力、物力來辦與文學創作有關的座談會、進修班或改稿班等。《山花》帶了這個頭,各地州文聯,甚至還有一些縣文聯,都不甘落后,每年也跟著舉辦類似的進修班或改稿班。文學創作之風,吹遍了苗嶺的山山水水。《山花》是省文聯的刊物,因此,所有這些活動,無一例外都要邀請《山花》編輯部的人員參加。那時在《山花》當一個編輯,真是忙得可以。
記得是八十年代末的一年(哪一年記不清了),又有一個地區文聯召開小說改稿班。作為《山花》的小說編輯之一,到這個改稿班去“指導”的任務就落到了我和另外一個編輯的頭上。這個地區,在貴州是極有名的,民國初,這里出了好幾個在當時的中國政壇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在那時火紅的貴州文壇上,這個地區的聲音卻較微弱。因此,編輯部領導對這次改稿班極為重視,一再囑咐我們,工作要仔細,若有好的苗子,千萬不要放過。
我們被安排住在州政府招待所。改稿班就設在州文聯。負責人是州文聯副主席,一位50多歲的老人。有近20來個學員,男男女女,年齡都在二三十歲之間,正是人生的理想宏大而精力十分充沛的時候。老主席很熱情,特別是對待這些學員,就像對待自己的子女,誰沒稿紙了,誰沒墨水了,甚至誰打噴嚏誰沒來吃飯,都是他跑前跑后的忙。這樣的領導,不知現在還找得到找不到了。學員都是帶得有作品來的。改稿班的日程安排得很緊湊,上午集中學習,內容無外乎是一些相關文件,或一些大家名家有關創作的論述。我們間或也回答一些編輯上的問題。下午學員們修改作品,或互相討論。下午我們不需要出席,就住在招待所里,但下午卻恰恰是我們最忙的時候。學員們爭相將作品交給我們,而且都想馬上聽到我們讀后的意見。每讀完一篇文章,就要說出好在什么地方,還有哪些不足,是否有修改的價值,或從什么地方什么角度進行修改,而且,你還得考慮說話的語氣、態度,考慮對方是否能夠接受,比起在編輯部上班來,真不知要辛苦多少倍。我和同事都嘆曰:這哪里是“指導”,分明是來接受考試了。
然而十分遺憾的是,一個星期的改稿班,轉眼就過去了。我們讀的稿子,總起來三四十篇,其中一些雖經過兩三次的修改,但最終沒有一篇可用的稿子讓我們帶走。普遍的問題是,這些文章的八股味太濃,主題都很鮮明,但大部分情節都是為了表現主題而編造出來的。主持改稿班的副主席很失望。改稿班結束的那天下午,老主席在我們的房間里,默默坐了許久后,聲音低低地問:真的一篇都沒有?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兩眼直直地望著我們,眼里竟然噙著淚花。我們也很尷尬,覺得白吃了人家一個星期的飯。
沒有一篇可用的稿子帶走的消息傳出后,當天下午,我們的房間一下子清凈了。這也讓我們體會了一番人間的冷暖。但畢竟是輕松了。吃過晚飯,我們第一次游覽了市容。街上小吃極多,讓我們頗感詫異的是,這里的小吃竟然是泡酸菜最為有名,而圍著小桌吃泡酸菜的,又以年輕的情侶居多。我們也吃了一回泡酸菜,可惜不十分投胃口?;氐椒块g泡好茶,正準備躺下舒舒服服看看電視,卻有人敲門了。
進來的是一個小姑娘,極熟的,就是招待所我們這層樓的服務員。小姑娘長得也還清秀,十分靈動,我們需要茶水什么的,招呼一聲,她很快就會甜甜地笑著出現在你面前。而此時,她那甜甜的笑容不見了,卻是一臉的羞澀,問道:我想投篇文章給出版社,請問怎么個投法?
你投什么文章給出版社?
小說。
小說?多長的小說?
有七八篇紙。
哦,那是短篇小說了。出版社好像不收短篇小說的,能不能給我們看看?我們倒是出短篇小說的。
她就掏出了一疊稿子給我們,不是專門的方格稿紙,是橫格信箋紙。她把稿子交給我們就出去了,似乎就沒打算要我們的回音。沒想到,這還是篇很有生活情趣的稿子。她顯然是以她的生活為基礎寫的,人物寫得鮮活有個性。這是一篇認真改一改就改得出來的稿子,可惜我們第二天一早就要走了。我們馬上帶著文章去老主席的家。老主席一聽發現了好苗子,高興得就像他的文章要發表了一樣,同時又連連說慚愧慚愧,這樣的好苗子他居然沒有發現。
然而遺憾的是,這個姑娘的小說最終還是沒能改出來發表。小姑娘大約是在工作時無意聽到了我們和改稿班學員們的談話,一時興起而試試筆的吧。她真正的愛好是攝影。聽說她后來開了家照相館,徹底和文學之路古得拜了。
末了,我還得再說一句,文學創作是指導不出來的,也是教不出來的。我讀中文系時,設有寫作這一課,教課的老師可以講出一萬種寫作方法,然而,我卻從未拜讀過這些老師的作品。因此,在文壇上你聽到誰叫誰老師時,千萬不要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