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正榮
《三死》是托爾斯泰1858年完成的一部短篇小說,那年他30歲。作品無論從篇章結構、故事情節乃至人物形象等方面跟托爾斯泰以后體現宏大敘事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都無法相比,但在這部小說里,托爾斯泰并不只是簡單地介紹三個生靈的死亡過程,而是透過死亡過程來詮釋如何看待生存與死亡的這樣一個永恒的題旨。小說篇幅不長,但道出了青年時代托爾斯泰對生命與死亡的深刻思考。
小說的故事情節其實很簡單,從頭至尾講述了三個生靈的死亡,但讀后卻耐人尋味,發人深省。所謂的三死是指三個生靈之死:生病的貴族地主太太瑪特廖莎、貧窮的馬車夫費多爾和大樹。
瑪特廖莎天生麗質,生活在上流社會,家境殷實,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身體不好,得了嚴重的肺結核病。本打算到國外去治好病卻沒成功,就死掉了。馬車夫費多爾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孤苦伶仃,是個沒家沒業的異鄉人,他也得重病死了。年輕的馬車夫謝廖佳在收下病入膏肓的馬車夫費多爾送給他的靴子時,曾許諾給死后的費多爾買塊石碑,但因經濟狀況窘迫,他只能砍下一棵樹,給費多爾的墳上立個十字架來代替石碑。雖然謝廖佳部分兌現了諾言,但卻犧牲了自然界一個無辜的生命。
下面我們來厘清一下小說的脈絡。我們先從分析貴族地主太太、馬車夫之死的過程演進,來考量兩種不同階層的人對死亡截然不同的態度:貴族地主太太瑪特廖莎懼怕死亡,而馬車夫費多爾平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兩種生死觀形成鮮明的對照。
托爾斯泰認為,“貴族地主太太一方面可憐、可悲,另一方面又自私、虛偽、撒謊、可憎”,一生都不能直面自己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現實。她不顧丈夫和家庭醫生的極力勸阻,執意要到意大利和德國治病,認為到了國外身體就會很快復原。但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經受不住這長途跋涉、車馬勞頓的折騰。從一開始她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但卻不敢承認,甚至聽到“死”(умереть)這個詞都會令她毛骨悚然:“別吻我的手,人死了才吻手呢。”[1]她一直在忍受著病體的折磨和精神上的煎熬。盡管身體越來越虛弱,但她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故意隱瞞自己的病情,為的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將不久于人世。極力在眾人面前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因為她不想就這么死掉:認為自己還年輕,有權利享受豐裕奢華的貴族闊太太的生活,有權利對自己的家人指手畫腳、對自己的下人吆三呵四,有權利享受這種生活給她帶來的無窮的樂趣。雖然她家纏萬貫,但金錢卻買不來健康。日益加重的病情使她變得敏感和歇斯底里。她成了一個十足的自私者。只要自己不高興,只要認為自己被冷落,她就會和家人、下人過不去。她把一切身體上的不適和痛苦歸罪到家人身上,埋怨家人,呵斥下人,嫉妒周圍所有健康活潑的人,包括自己的一雙兒女:“他們誰也不管我…… 他們身體好,所以他們不在乎”,[2]“孩子們沒病,可我有病!”[3]“周圍的一切都糟糕透頂,人也讓人厭煩——因為他們留下來活著,我卻要死了。對丈夫,她不住地責備;而孩子呢,死前她都不想看上一眼。”[4]
與這種生存對立的是一個馬車夫費多爾深刻的、默默無聞的生活與死亡。費多爾蜷縮在空氣悶濁的廚房里——壁爐邊上的一角,“時間不短——已經一個多月了”。每天既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又要忍受廚娘納斯塔西婭無休止的埋怨和嘮叨以及周圍人對他冷漠的白眼。廚娘不滿意,他整天無所事事,還占著廚房的一角。盡管這樣,他也不拒斥死亡。他知道死之將至并順從地接受。因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太窮了,沒人可以幫助他并挽救他的生命,他也指望不上任何非親非故的人。他只是擔心自己會妨礙那些健康人的生活,怕成為大家的負擔。他又是一個善良的人,當感到生命垂危時,把自己唯一的“家產”——一雙新靴子給了年輕的馬車夫謝廖佳,同時要謝廖佳在他死后在他墳前立碑,并讓小木屋里的其他人做個見證。雖然他是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但在他的心里并沒有泯滅一個樸實的莊稼漢的良知和做人應具備的善良品質。
費多爾死得安寧,在夜里,在大家酣睡聲中默默地死去。費多爾對生存與死亡看得比較開,灑脫自然,內心寧靜,不拒斥死亡,所以他死得淡然。其實他并不是一個基督徒,也沒有什么信仰可言。但他有著另一種生活信仰,盡管他也在言稱信仰上帝。他相信他所崇尚的大自然,遵循生老病死的規律,因而能心態平和地面對死亡。一個行將就木之人滯留在這個世界上,耽擱了一會兒,這是自然的真實。馬車夫費多爾臨終前說了一句“我就要死了”(Смерть моя пришла)[5],同樣體現著自然的真實。樸實而簡潔的話語充滿哲理,平靜自然的態度讓人感覺到內心的恬靜。以勞動為內容的生活是人類歷史發展的自然和真實再現。[6]費多爾認為,死是對病痛折磨的解脫,也是落葉歸根、朝見上帝的有效途徑。正如叔本華說,“如果死亡終于到來而解散了意志這一現象,那么死作為渴求的解脫,就是極受歡迎而被欣然接受了”。因為此時“在這莊嚴、圣潔和偉大的死亡面前,一切不和、一切怨恨、一切誤會都煙消云散”。[7]從這個角度出發,地主太太的一生都是在欺騙、謊言和幻想中度過,其實早在死神降臨之前,她的靈魂已死。
至于“大樹之死”則是托爾斯泰描寫“死亡”的一種新體驗。相對于貴族地主太太和馬車夫之死,大樹之死則完全是“無辜的”,但是它不是人,只是植物,一個生靈而已。它在強大的人類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如此軟弱無力,以至于根本無法預知自己的死亡,一切取決于人類的意志。而它自己什么都改變不了。所以,當死亡來臨的時候,它顯得異常平靜。托爾斯泰說:“……樹死得泰然,誠實并美麗。之所以美麗是因為不撒謊,沒有扭捏作態,不彎曲,無所畏懼,無所惋惜。”樹死得平靜、誠實、壯麗:“大樹渾身一陣戰栗,歪斜一下:又迅速挺直了腰桿,驚恐的戰栗滲透到了它的根部。頃刻間一切都沉寂下來,可只過了一會兒,大樹又彎下腰,在它的枝丫間,又響起了一陣陣斧斫之聲。隨著枝干“咔嚓咔嚓”地斷裂,這棵大樹一頭栽倒在大地上。斧斫聲和腳步聲靜了下來。一只紅胸鴝啼叫了一聲,拍打著翅膀飛上了另一處高枝,而它剛剛駐足的樹枝,搖晃了一下,帶著滿身的葉子,和其他樹枝兒一樣,一動不動了。”[8]
托爾斯泰一生都崇尚簡單的自然、真實,在《琉森》中他向往自然和返璞歸真的思想,在《三死》中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并以大自然和接近大自然的人的意識作為衡量真理的尺度。在托爾斯泰的筆下,樹死得壯烈且死得其所,它死于為人所用。托爾斯泰高度贊美樹之死,因為他悟到:這棵大樹并沒有像人的肉體那樣徹底消亡,因為“樹被砍光了,還會長出來”,只是轉化為永恒大自然中另一種生命的形式而已。在小說中,這一植物生命的消失與價值,顯然是被作家用來對照不同階層人物的精神世界:貴族心靈的虛假、卑瑣,勞動者心靈世界的質樸、博大。 “是一種最高級的真理和必然,農民與之趨近,地主太太則與之無緣,與之對立。”[9]
從小說中,我們還會感受到,瑪特廖莎并不篤信上帝,雖然聲稱自己是一個有信仰的基督徒。具體表現為:1.她時而表現出對上帝的虔誠和篤信:“別做我的思想工作了。也別把我當小孩子。我是一個基督徒。我什么都明白的。我知道,我活不長了 。但是有什么法子呢,這都是上帝的旨意。我們大家的罪孽都很深重,這一點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上帝的仁慈。人人都會得到上帝的寬恕的,應該是這樣的……我的罪孽也很深重……”[10]“我現在的心情真的好極了,我所體驗到的甜蜜感是多么不可言喻呀……上帝是多么仁慈呀!他既仁慈又萬能,難道不是嗎?”[11]她一邊說著,一邊滿懷熱切地祈愿,用飽含淚水的眼睛凝視著圣像。2.時而又表現出對上帝、對基督教義的懷疑。她自以為自己會得到上帝的寬恕,可是“我受了多少苦啊。我一直在忍受我的苦痛……”[12]反過來卻埋怨自己的丈夫,“你從來就不愿意按我說的去做……我說過多少次了,這幫庸醫都是廢物,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倒是有一些很平常的女郎中,她們能治好病人的病……神父不是說過……有個做小買賣的,……去把他找來問問呀。”[13]她默默不停的祈禱卻無法換來上帝與大自然對她的垂憐,因為她雖然“熱烈地”祈禱了很久,但“她的胸部還是那樣疼痛,喘不過氣來;天空、田野和道路還是那樣陰霾,那同樣的秋霧,既不密,也不稀,依舊落在泥濘的道路上……”[14]當發現上帝不再賜福于她的時候,她便開始抱怨上帝的不公,甚至在臨死之前也無法釋懷“當一個人想活的時候,上帝為什么非要讓他死去呢?”所以,瑪特廖莎對上帝的信仰只限于表面工夫而已。可見,作家早期的思想就認為,基督思想的關鍵不在于儀式,不在于你是否是個信徒,而在于你有沒有愛的精神,愛你周圍的人,愛這個世界,有沒有以愛為理性支撐的對人、對世界的認知!
在這些人的生活和行為中,“上帝是缺席的”,盡管他們常常口口聲聲喊著上帝!他們只是到了生命危機或者陷入生活不如意時才會想到上帝的存在,他們興許也會定期到教堂做禮拜,也會跟著神父念些祈禱詞,可是上帝和基督教的真諦是什么,也許直到死神降臨,他們,包括地主太太,還是對此懵然無知。所以在小說第三部分結尾處,作者描寫了一個誦經士在為地主太太誦經以超度她的靈魂:“掩住你的臉吧——不然,別人會發窘的。攝走他們的靈魂——他們就會死去,變成灰燼。注入你的靈魂——他們會重生并讓大地煥然一新。愿上帝榮耀永存”。[15]這首圣詩所隱含的永恒的、普適性的基督教真理也許是地主太太永遠無法理解的,所以才有了作家“關于她是否會明白圣詩中的偉大真理”[16]的追問。
地主太太瑪特廖莎的家里充斥著謊言和虛偽。丈夫與她一樣,對上帝的信仰也只限于語言的形式,對妻子的關心和呵護是不真誠的,除了“哎,你怎么樣了?我的朋友?累了嗎?”[17]他什么也不會說,除了“安靜地等待妻子的死亡”,他什么也沒有做,盡管也會惺惺作態地流幾滴眼淚。在妻子臨終時,“他甚至也沒有讓孩子們同母親作最后的告別:死亡面前只有謊話,這就是虛偽生存的結果”。[18]瑪特廖莎想從親人那里獲得同情和安慰,可是親人們不是忙著自己的事情,就是對她漠不關心,甚至自己的一雙兒女也不關心媽媽的死活,只在院子里玩耍,沒有給媽媽任何安慰、關心和愛:“那個六歲的男孩在拼命追趕他的妹妹”,“男孩站了一會兒,凝神瞧了瞧爸爸的臉,突然翹著蹶子,興高采烈地嚷嚷著向前跑去了……”[19]這一切讓她心灰意冷。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死。于是,就產生了像貴族地主太太這樣的人恐懼死亡、拒斥死亡、掩蓋死亡、竭力忘卻死亡(其實她沒有忘卻,始終惦記著,生怕死掉!)“常人不知有死”的現象。“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換言之,即“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貴族地主太太和馬車夫生活在不同的社會階層,貴族地主太太富有,馬車夫貧窮落魄。盡管他們對死亡的態度不同,但人固有一死。不論貧富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不論生前有無過失,上帝都是愛他們的。
總之,研究托爾斯泰早期的作品《三死》,其價值在于,它為我們探尋托翁生死觀提供了重要的依據。繼《三死》以后,我們發現,托爾斯泰的生死觀不斷升華:從《三死》所體現的人類生命的短暫性、有限性、速朽性,到后來作品所體現的人類生命的永恒性、無限性、不朽性。
應該指出的是,在《三死》中,托爾斯泰并不是從慣常的階級的角度,而恰恰是從人性的角度,對貴婦人和馬車夫的死進行剖析,對貴婦人死亡態度的嘲諷,對馬車夫死亡態度的同情與憐憫,從自然界之樸實與永恒對大樹之死的崇高禮贊。正如托爾斯泰在寫給姑媽的信中說:“我的想法是這樣的:三個生靈死去了——地主太太、農民和樹。——地主太太既可憐又可恨,因為她一輩子說謊,至死都在說謊……農民平靜地死去了,正因為他不是基督徒。他信奉的是另一種宗教——自然,他活著的時候也是順應自然的。他自己砍樹,種黑麥收黑麥,宰羊也養羊,生養孩子,送走老人,他清楚地明白這個規律,也從來沒有像地主太太那樣回避過,而是直面死亡……樹平靜地死去了,死得誠實而優美。優美——因為沒有說謊,沒有做作,既不畏懼,也不抱怨。”[20]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 ),項目號:2009JX003。
[1][2][3][10][11][12][13][14][16][17][19]〔俄國〕列夫·托爾斯泰著.芳信譯.列夫·托爾斯泰文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65-77.
[4] [9][20] 〔俄國〕C.A.尼克爾斯基著.米慧譯.生與死:托爾斯泰哲學藝術創作的重要主題(以早期作品為例)[J].俄羅斯文藝,2010(3):14.
[5]Л.Н.Толстой.Повести и рассказы. "библиотека русской классики"(ХХIХ).М:Слово/ Slovo,2008г.стр.:172.
[6][18]戴卓萌著.列夫·托爾斯泰創作中的宗教存在主義意識[J].外語學刊,2005(2):107-108.
[7] 張一方著.托爾斯泰的人生經歷與對死亡的深刻描述和感悟——紀念托爾斯泰逝世100周年[J].湖南城市學院學報,20101(3):70.
[8] 于正榮譯.2009年元月北京外國語大學俄語學院俄羅斯文學期末考試試卷.
[15] 張建華譯.2009年元月北京外國語大學俄語學院俄羅斯文學期末考試試卷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