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 琦
本文試對二十世紀以來中外“屈原否定論”進行了梳理,并從主客觀兩個方面,對中國和日本學界關于“屈原否定論”的提出背景及其原因進行初步探索。
在對“屈原否定論”的產(chǎn)生原因進行探究前,有必要對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外“屈原否定論”做一簡要梳理。
經(jīng)今文學大家廖平首倡“史無屈原”之論。廖平于1906年作《楚辭新解》,認為只有“《漁父》、《卜居》,乃為屈子自作”,其他則為“屈子所傳”。至1921年刻印的《楚辭講義》,則愈走愈遠,變本加厲,說:“《秦本紀》始皇三十六年,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即《楚辭》也。”從而全面否定了屈原其人與屈原作品的著作權,成為本世紀最早的“屈原否定論”。
20年代,胡適對屈原是否有其人提出懷疑,認為楚辭不全是屈原所作,有很多乃是漢儒偽托屈原之名所作。胡適否定屈原的理由主要有兩點:“第一,《史記》本來就不很可靠,而屈原、賈生列傳尤其不可靠”;“第二,傳說的屈原,若真有其人,必不會生在秦漢以前(因為‘戰(zhàn)國以前不會有奇怪的忠臣概念’)。”[胡適進而提出:“屈原是一種復合物,是一種‘箭垛式’的人物,與黃帝周公同類,與希臘的荷馬同類。”
其后,何天行《楚辭作于漢代考》、衛(wèi)聚賢《離騷的作者——屈原與劉安》均提出淮南王劉安是《離騷》的作者,楚辭作于漢代。不過衛(wèi)聚賢認為偽造屈原的人是漢初的賈誼,他曾寫有《吊屈原賦》。
50年代前后,朱東潤發(fā)表了一組關于屈原及楚辭的論文:《楚歌及楚辭》、《離騷底作者》、《淮南王安及其作品》、《離騷以外的“屈賦”》。朱東潤主要從《漢書》《漢紀》等文獻資料著手,提出楚騷的作者乃淮南王劉安及其群臣。
國內(nèi)的“屈原否定論”主要集中在上個世紀前半頁,自1951年的一次討論之后,國內(nèi)再不聞有持“否定論”者。自上個世紀60年代起,日本學界“屈原否定論”尤盛。首先是日本國立九州大學文學部的岡村繁博士,他于1965年發(fā)表了《楚辭和屈原——關于男主人公和作者之間的分離》一文。文中說:“漢代以前的楚辭作品,不是把屈原當成作家,而僅僅是當成忠臣來對待的。”“《離騷》、《哀郢》均非屈原的自作,不僅從抽象的道理可以這樣說,就是從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方面也可以找到糾正的證據(jù)。”
白川靜肯定在屈原之外還有些作者,但不是岡村繁說的“具備能夠創(chuàng)作楚辭那樣需要高度修辭技巧的文學作品才能的詩人”,而是“楚巫集團”。他在其《中國古代文學》之第一部中說:“屈原是從王族中推選出來掌握楚國祭祀儀式的圣職人物。《史記》說屈原任三閭大夫,三閭為司王族屈、景、昭三家之職。屈原大概是掌管宮廷祭祀儀式、統(tǒng)領楚巫的人物。”
綜上所述,“屈原否定論”在時間上主要盛行于二十世紀,在空間上主要是在中國學術界和日本學術界這兩大“陣地”。在中國,清末經(jīng)學家廖平首先對屈原以及屈原對《楚辭》的著作權進行了全面否定,成為本世紀最早的“屈原否定論”。其后胡適在其讀書筆記《讀楚辭》中提出屈原是箭垛式的人物,從而否定了屈原其人,引發(fā)了學術界關于“屈原是否確有其人以及《楚辭》作者究竟是誰”的爭論。其后何天行、衛(wèi)聚賢等均認為《楚辭》乃漢代人所作,屈原也系漢代人偽造。朱東潤也撰成楚辭研究論文四篇認為楚辭作者乃劉安及其群臣。在日本學界,尤其是二十世紀60年代起,“屈原否定論”尤為盛行,其中以岡村繁、鈴木修次、白川靜、三澤鈴爾等人為代表。
“屈原否定論”何以在上個世紀前半頁的中國盛行?這其中的原因十分復雜,它既有一些非人為的客觀原因,同時又交錯著復雜的、難以確定的主觀因素。
首先,這與當時的學術環(huán)境有一定的關系。其一,清朝是我國學術史上的繁盛時期,不僅在傳統(tǒng)的學問上有所精進,而且新興起了一門學問——考據(jù)之學。清朝文化高壓政策下,考據(jù)學尤盛。在此基礎上,對于“屈原”這一在歷史上本來就缺乏文獻記載的人物是否確實存在必然會產(chǎn)生懷疑,因而“楚辭研究,實脫胎于清代乾嘉諸老,發(fā)端于清末民初。”首倡“史無屈原”之論的廖平就是清末經(jīng)今文大家。其二,上個世紀20年代,在古史辨派影響下,疑古之風盛行。胡適就是疑古派的典型代表,他提倡“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但他往往將假設作為他論證的前提,同時也作為其論證的結果,因而不免有臆斷、自說自話的嫌疑。
其次,總覽前文關于“屈原否定論”的梳理,中國學者否定屈原的論據(jù)大都包括以下三點:其一是《屈原列傳》矛盾甚多;其二是先秦史書中沒有提到屈原的名字;其三是《資治通鑒》中未寫屈原事跡。這三點歸為一點:關于屈原的文獻史料不足,這是“屈原否定論”之所以盛行的一點很重要的客觀原因。湯炳正在《〈屈原列傳〉新探》中指出了今本《屈原列傳》中存在的首尾失據(jù)、敘述矛盾問題,并對其作了考證。且不說僅以此作為否定屈原存在的論據(jù)是否站得住腳,關于屈原的文獻史料十分稀少確是事實。正史中唯一有關屈原的記載僅限于司馬遷的《史記》,還因矛盾重重、問題多多而不足信。而朱東潤之所以認為楚騷作者乃劉安及其群臣,也是在《漢書》《漢紀》等幾部有限的史書上的零星記載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
第三,持“屈原否定論”在學界畢竟不是主流,為什么獨這些人否定屈原的存在?這又與個人學術價值定位、評判態(tài)度等主觀因素有關。比如胡適,他雖是學貫中西、學術涵養(yǎng)極高的大學者,但他本人并未涉足楚辭研究。之所以提出這一觀點乃是因其對“王逸直到洪興祖”注釋楚辭中出現(xiàn)的迂腐、比附、說教不滿,但是他犯了矯枉過正、欲罷不能的“慣性”錯誤,本意是否定王逸、五臣、洪興祖的牽強比附,卻直接連原作者一起否定掉了。此外,以研究考證小說見長的胡適,插足楚辭研究,純屬在隔岸觀火時,偶然興起,湊一湊熱鬧而已,畢其一生,此后再未提起。由此可見其提出“屈原否定論”時帶有隨意性、偶然性。
日本學界盛行“屈原否定論”主要是在二十世紀60年代。這與當時的社會背景等客觀因素有關,同時又摻雜著中日文化背景的差異等主觀因素。
首先,日本學者之所以會提出“屈原否定論”,這與中國學界對屈原研究不充分有很大的關系。眾所周知,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國政治上正處在極“左”時期,對文化等采取偏激的態(tài)度,全盤否定,在政治高壓下,學術界也一片荒蕪,無人敢問津。親歷這段歷史的楚辭學者湯炳正說:“在‘文革’中,不僅研屈無緣,且性命難保……這時期,所謂的‘反動學術權威’,該死的死了,該病的病了,該流放的流放了,天下漸漸太平,而我也得以請假在家養(yǎng)病。其時,我對那本劫余的殘本《楚辭》,只能撫之以慰情,未敢展卷而暢讀。這不僅是因為政治氣氛壓人……”可見,在這種背景下,我們對屈原的生平與思想很難有深入的研究。有些無根誤說,陳陳相因,長時間未得到改正;在某些問題上眾說紛紜,沒有一個較為確定的看法,等等。
另一方面,中日文化背景本來就存在差異,盡管日本有很多精通古代漢語的專家,但畢竟是少數(shù),因而在理解中國古代文學的著作尤其是像楚辭這樣比較古的文學作品時難免產(chǎn)生偏差。比如三澤鈴爾在其《屈原問題考辨》一文中說《離騷》“有時只句以押同韻,有時完全不押韻”,又說:“屈原的屈,與橘樹的橘字音相近。關于屈原的來歷傳說,恐怕是從戰(zhàn)國末期到前漢初期宮廷中的《楚辭》詩篇吟誦家為了說明自己演奏的歌謠的起源,作為一種傳說的神話而創(chuàng)作的。”由這些話看來,作者似乎尚未弄清《離騷》中的“約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是由《九章》竄入,《離騷》的亂辭作為相對獨立的部分可采用較靈活的句式;至于將“屈”同“橘”聯(lián)系起來,更是附會之說。
第三,日本盛行“屈原否定論”也與其楚辭接受史有關。中國的詩歌在日本影響比較大的主要是唐詩,尤其是唐詩中比較通俗易懂的白居易的詩。古代日本人比較熟知中國最早的詩,應該是蘇武的詩,而對于屈原及楚辭,日本人則較為陌生。
綜上所述,“屈原否定論”在二十世紀的盛行有其主客觀的原因。在中國,主要是受清末考據(jù)學以及民初疑古之風的影響,而且關于屈原的文獻史料本身就很有限,加之論者的學術價值定位等個人因素,因而二十世紀前半頁“屈原否定論”盛行。在日本,則是由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楚辭研究不充分以及中日文化背景的差異等因素,學界盛行“屈原否定論”。